找羅傑·澤拉茲尼的短文時翻到了這一篇
雖然寫的是獨角獸,但我還是決定轉貼過來,因為我被文中的‘品位’打動了
廢城中的小酒吧,牆上掛幾幅油畫,柔和的燈光,古樸的鋼琴聲,木質舊傢具散髮出的味道,還有啤酒的清香,坐下來和朋友邊聊天邊下棋
優雅的獨角獸
獨角獸的棋路
□ 羅傑·澤拉茲尼
胡紓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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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一位編輯打算編一本跟國際象棋有關的小說集,於是力請大名鼎鼎的羅傑·澤拉茲尼來上一篇。沒想到,几乎在同一時間,另外兩位編輯也向澤拉茲尼提出了相似的要求:一位請他寫一篇與獨角獸有關的傳奇小說,另一位想要一篇發生在酒吧裡的故事。在徵得三位編輯同意後,澤拉茲尼以同一篇小說滿足了三個要求,還在這個奇幻故事里加進了環境保護的內容。
就是下面這篇:一隻獨角獸在一家酒吧裡下國際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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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串奇異的火與光,不斷出現、消失、再出現、再消失。這種前進方式看上去非常靈活,甚至可以說充滿美感;不過,也許火與光消失時的黑色更接近它的本色一一像一大股黑色灰燼般在地面騰躍向前。在它身旁,沙漠的風咆哮着吹過乾枯的河床,周圍廢棄的建築如同無人閲讀的篇章一般,填得滿滿的卻無比空虛;又如樂章中的休止符,平靜無波卻又似乎暗潮洶湧。
消失。出現。再消失。
這是一種能量嗎?沒錯,想進入過去或者未來,都需要巨大的能量,更不用說出現在根本不屬於自己的時間中了。
在這個溫暖的午後,它就這麼不斷前進着,有時也不免在身後留下一絲痕跡,但這麼點兒東西轉瞬間便消失在風中。它在找一個原因。什麼事都有個原因——或者好幾個。
它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來這兒。
這條老街已經漸漸走到盡頭,景色越來越荒蕪,它推測答案應該近了。當然,它知道答案可能早已出現,也可能會出現在未來。不過,有股力量把它引向這個地方,這股力量的存在感變得如此強烈,這兒一定有什麼東西。
周圍的建築破敗不堪,空無一人,牆上滿是塵土和縫隙,有的甚至已經坍塌。地板上長出了野草,房椽上還有小鳥築巢。到處都有動物的糞便。它能認出所有這些動物,它們也能認出它——當然,前提是在它們能看見它的情況下。
突然,它聽到左前方有什麼響動。這意料之外的聲音輕得几乎難以察覺,卻讓它愣了一愣。那時.它正從消失狀態轉為出現的狀態,它趕緊釋放自己,使自己的輪廓像地獄中的彩虹一般猛然消失,保留下來的只有純粹的它——它的存在。
這個無形卻又強大的存在繼續移動。線索近了。
暗示近了。向前,往左!一塊飽經風霜的木板,上頭寫着褪色的“沙龍”兩字:幾扇活頁門(其中一扇還被釘死了).就是這兒!
它停下來,走進這間破舊的屋子。
右手邊是個灰撲撲的吧檯,後頭還掛着一面傷痕纍纍的鏡子。吧檯上橫七豎八地堆着些空酒瓶和碎瓶子,黃銅扶手已經黑得不成樣子。左手邊放著桌椅,看上去或多或少都需要修理一番。
一個男人背對門坐在其中最好的一張桌旁,李維牌牛仔褲、登山鞋、褪色的藍色T恤,綠色的背包靠在他左邊的牆上。
桌面上擺着一個破破爛爛的棋盤,髒兮兮的,表面佈滿傷痕,連格子都快看不清了。
原本放棋子的抽屜還半開着。
他一看到棋盤就會不由自主地坐下來,要麼復盤自己過去下出的好棋,要麼思考某個公認的棋界難題。讓他放棄這個習慣是不可能的,那几乎相當於要求他放棄呼吸、血液循環或者恆定的體溫一樣。
它靠近了些。地板上全是灰,也許它的腳印會印在上頭;不過反正這兒也沒別人。
它也愛下國際象棋。
只見男人正在復盤自己這輩子最得意的一盤棋,七年前世界國際象棋預選賽中的一局。那是他的黃金年代,之後他就完全不行了——其實那次比賽本身就是個奇蹟,因為壓力之下他總是發揮失常。所有敏感的人都愛反覆回想自己生命中的重要時刻,而他最喜歡做的就是復盤這局棋:這是他的驕傲。在大概二十分鐘裡,誰也奈何不了他。清醒、堅定、近乎完美,他覺得自己是最棒的。
它走到男人對面,看著他復盤。男人走完這一局,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他重新擺好棋盤,站起身,從背包裡拿出一罐啤酒,拉開蓋子。
回到棋盤前,他發現白棋的兵移到了K4.他皺了皺眉,回頭望望,酒吧裡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髒兮兮的鏡子只照出他自己迷惑不解的表情。他又瞅了瞅桌子底下,接着喝了口啤酒,在桌前坐下。
他伸手把自己的兵移到K4,然後看見白棋的馬慢慢升了起來,最後落在KB3的位置。他盯着自己對面瞧了老半天,又把自己的馬推進到己方的KB3.白棋的馬吃掉他的兵。在他下的那盤棋裡,白棋不是這麼走的。他沒理會,自顧自地把兵移到Q3.白棋的馬退回KB3,這時,他几乎已經忘記自己是在面對一團空氣下棋了。他停下來抿了口啤酒,可他剛把啤酒罐放到桌上,罐子就飛了起來。啤酒罐飛過棋盤,給倒了個底朝天。一陣汩汩聲過後,空罐子落到地上,彈了幾下之後滾到一邊去了。
“真抱歉。”他說著起身走到背包旁,“早知道你喜歡喝啤酒,我會給你也來上一罐的。”
他打開兩罐啤酒,回到桌旁,一罐放在桌子對面,一罐放在自己的右手邊。
“謝謝。”桌後傳來一個柔和、清晰的聲音。
啤酒罐升起來,略略傾斜,又回到桌面上。
“我叫馬丁。”男人道。
“我是特裡格爾,”另一個說,“我本來以為你們人類已經滅絶了呢。幸好你還活着,否則咱們就下不成這盤棋了。”
“啊?”馬丁覺得有些莫明其妙,“人類不都還在嗎?——幾天前我還看到不少呢。”
“沒關係,待會兒我再去解決那件事兒。”特裡格爾回答道,“這地方這麼荒涼,我弄錯了。”
“噢,這鎮子早就被遺棄了。”
“不要緊。你們人類作為一個種族已經接近關鍵點,我只能感覺到這麼多,所以我來了。”
“恐怕我沒聽懂你的意思。”
“我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地希望弄明白這事兒。 我猜你準備吃掉我的兵吧?”
“也許……對,就這麼走。晤,剛纔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啤酒罐被拿了起來,隱身的傢伙又喝了口酒。
“好吧,”特裡格爾道,“簡單地說,就是你們的……繼任者有點兒等不及了。在計劃中,你們的地位非常重要,而我呢,又有足夠的力量來這兒看看情況。”
“‘繼任者’?什麼意思?”
“你最近看到過鷹首獅身獸嗎?”
馬丁輕聲笑了。
“當然,”他說,“我看到了照片:落基山上被射殺的鷹首獅身獸。可那不過是個騙局罷了。”
“看上去確實像個騙局,人們在面對傳說中的生物時自然會這麼想。”
“你不會是想告訴我那是真的吧?”
“當然是真的。你們的世界簡直一塌糊塗。不久以前,最後一隻灰熊死掉的時候,鷹首獅身獸通向這個世界的道路就敞開了——就好像隆鳥①滅絶後雪人就來了,渡渡鳥②之後是尼斯湖水怪,候鴿③之後是大腳野人,藍鯨之後是海妖,美洲鷹之後是鷄身蛇尾獸——”
(①又叫“象鳥”,生活在馬達加斯加島的森林中部。在三百多年前,是世界第一大鳥。後來由於馬達加斯加島人口猛增,大量屠殺,致使其于1649年滅絶。
②一種巨型且不能飛的鳥,1660年左右發現于毛裡求斯。不久後滅絶。
③北美鳥類,後因人類大量捕殺而滅絶。)
“我才不信呢。”
“再喝點兒啤酒吧。”
馬丁伸手去拿啤酒,可眼前的東西讓他猛地縮回手,瞪大了眼睛。
啤酒罐旁蹲着個大約兩英呎高的小東西,人臉、獅身,外加一對長滿羽毛的翅膀。
“一個小斯芬克斯,”那個聲音接著說,“是在你們殺死所有天花桿菌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的。”
“你的意思是說,每次一種生物滅絶的時候,一個傳說中的物種就會來取代它們的位置嗎?”
“簡單地說,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此。本來並不總是這樣的,但你們破壞了進化的機制。為了保持平衡,我們這些晨國的居民只好來到這個世界。我們這些種族生活在那兒,從來沒有滅絶。”
“而現在,你——不管你是什麼——想告訴我人類有危險了?”
“非常正確。不過你對此完全無能為力,不是嗎?所以我們還是繼續下棋吧。”
斯芬克斯飛走了,馬丁呷一口酒,吃掉了對方的兵。
然後他問:“我們的繼任者是誰?”
“這話由我來說可真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從來不愛自吹自擂。不過咱們實話實說,當某個像人類一樣卓越的種族滅絶時,繼任者當然是所有生物中最可愛、最聰慧、最重要的那種啦。”
“你們究竟是誰?能讓我看一眼嗎?”
“晤——當然,稍稍費點兒心就成。”
啤酒罐升起來,被倒空,隨即掉到地上。接着響起了一連串“咔嚓”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快步從桌邊退開了。馬丁對面的一大團空氣開始閃爍,邊緣越來越亮,中間則越來越暗,最後變得漆黑。那團東西移動起來,在沙龍裡蹦跳起來。一大堆小小的二指蹄印出現在地板上,木製的地板被壓得劈啪作響。最後,隨着一道眩目的閃光,那東西的身形完全顯現出來,馬丁倒抽了一口冷氣。
一隻黑色的獨角獸得意洋洋地站在他跟前,黃色的眼睛裡似乎還帶點兒嘲諷。它把前腿抬到空中,立在後腿上,沖馬丁擺了個紋章上常見的姿勢。剛纔的光芒繼續在它周圍閃耀了一秒鐘,然後才慢慢消失。
馬丁後退幾步,一隻手擋在胸前。
“仔細看看我,”特裡格爾大聲道,“自古以來我們就是智慧、勇氣與優雅的代名詞。現在我就站在你眼前,仔細看看吧!”
“我以為獨角獸一般是白色的。”馬丁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
“我可不是什麼一般的獨角獸,”特裡格爾恢復了四腳着地的姿勢,“我擁有非同尋常的能力。”
“比方說?”
“我們繼續下棋吧。”
“那人類的命運是怎麼回事?你剛纔說——”
“……下完棋有的是時間閒聊。”
“我可不覺得人類的毀滅是閒聊。”
“我們還可以再來點兒啤酒……”
“好吧,好吧。”馬丁朝自己的背包走去,那只獨角獸回到桌邊自己的位置上,它的眼睛像兩個蒼白的太陽。
馬丁喃喃道: “我還有幾個大罐裝的。”
棋局發生了變化。馬丁坐在低頭研究棋局的獨角獸面前,看著那傢伙烏黑的角,感到自己就像一隻毫無還手之力的小蟲子。他知道這盤棋必輸無疑:從他看見那玩意兒的一刻起,他就感到了壓力——更別提他心裡還掛唸著什麼近在眼前的世界末日了。要是哪個無聊的悲觀主義者跟他說這話,他才不會放在心上呢,可從這麼非同小可的消息來源聽說這事兒……
先前高漲的情緒消失了,他不再處于最佳狀態。
而特裡格爾是個好棋手,出類拔萃的高手。馬丁心想,不知能不能僥倖打成平局。
過了一會兒,他看出自己沒這份運氣,只好舉手投降。
獨角獸看著他笑起來。
“你下得不壞——作為人類而言。”
“我原本可以比這強得多。”
“輸給我沒什麼丟臉的,凡人。即使在晨國,獨角獸的對手也不多。”
“很高興我沒讓你覺得太無聊。”馬丁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人類毀滅的事了吧?”
“喔,那個呀,”特裡格爾回答道,“在吾等勾留的晨國,爾等消失的可能性宛如一陣微風拂過,我嗅到了道路敞開的徵兆——”
“我們會怎樣消失?”
特裡格爾聳聳肩,再晃晃頭,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線。
“這我就不知道了。預兆通常不包括細節。事實上,我就是來調查這個的。本來早該着手工作了,可你卻用啤酒和一盤好棋讓我分了神。”
“有沒有可能是弄錯了?”
“恐怕不會。這也是我來這兒的另一個原因。”
“請你說詳細點兒。”
“還有啤酒嗎?”
“大概還剩兩罐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馬丁起身去拿啤酒。
“該死,這一罐的拉環斷了。”
“把它放桌上,握緊。”
特裡格爾的角迅速向前一伸,在罐頂戳出個洞。
“……在各種情況下都非常有用。”特裡格爾把角收回來,滿意地說。
“你來這兒的另一個原因是……”馬丁催促道。
就是因為我很特別啊,我能辦到其他人辦不到的事。”
“例如?”
“找出你們的弱點,施加影響,利用它們來……唔……來加速事情的發展。把可能變成大有可能,然後——”
“你要毀滅我們?你?”
“你這麼看問題就不對了。其實這更像是一盤棋,找出對手的弱點與發揮自己的力量同樣重要。要不是你們早就為自我毀滅打下了基礎,我什麼都幹不了。我所做的不過是推波助瀾罷了。”
“究竟會發生什麼事?第三次世界大戰,生化危機,還是基因突變?”
“現在我真地說不准,所以希望你別再問這個了。再說一遍,這會兒我只是來看看,我不過是個觀察員——”
“聽上去可不像是那麼回事。”
特裡格爾閉上嘴巴。馬丁開始收拾棋子。
“你不想再來一盤嗎?”
“給毀滅我的人再找點兒樂子?謝謝,還是算了吧。”
“你這麼看問題真地不對——”
再說,啤酒也喝光了。”
“噢。”特裡格爾愁眉苦臉地盯着漸漸消失的棋子,最後說道,“好吧,就算沒酒喝,我還是願意跟你再來一盤……”
“不必了,謝謝。”
“你在生氣。”
“如果你是我,你會不生氣?”
“你把我擬人化了。”
“別迴避問題。”
“好吧,我猜我會。”
“你用不着對我們窮追猛打,你知道——至少可以等我們自己犯錯誤。”
“不過你們自己似乎並沒有這份耐心,看看那些已經滅絶的動物就知道了。”
馬丁感到臉上發燒。
“好吧,算你有理。但這並不表示我會喜歡你這麼幹。”
“你棋下得挺好。我知道……”
“特裡格爾,只要能找回最佳狀態,我想我能打敗你。”
特裡格爾噴出兩股煙。“你還沒強到那種程度吧。”
“恐怕你沒機會知道了。”
“你這是在向我挑戰嗎?”
“也許吧。想打個賭嗎?”
特裡格爾大聲笑了。“讓我猜猜:你想說要是你能贏,我就得保證不利用人類的弱點毀滅你們。沒錯吧?”
“沒錯。”
“要是我贏了呢?”
“下棋的樂趣而已。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似乎不太公平啊。”
“你不是一直說你絶不會輸嗎?反正你會贏,公不公平有什麼關係?”
“好,就這麼說定了。”
“還有件事我得先告訴你。”
“嗯?”
“這盤棋肯定會給我帶來很大壓力,我一緊張就會發揮失常。你希望我發揮出最佳水平,對吧?”
“當然,但恐怕我沒法控制你自己對比賽的反應。”
“只要多給我些時間,我想我能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同意。”
“我是指很多時間。”
“直說吧,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需要時間來忘掉這事兒,徹底放鬆,就好像這盤棋只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謎題一樣。”
“你是說下棋時中途離開這兒?”
“對。”
“好吧,多長時間?”
“不知道,也許幾個星期。”
“就一個月吧。去諮詢你們的專家,再找幾台電腦幫忙算算。這麼著,說不定還更有意思點兒。”
“我沒想要找人幫忙。”
“那你是想拖延時間囉?”
“這我不否認。但我確實需要時間消除壓力。”
“好吧,但我也有幾個條件:這地方真是糟透了,你要把這兒打掃乾淨、整修好,弄得更有生氣些。我還要隨時有啤酒。”
“行,交給我好了。”
“好,說定了。現在讓我們看看誰的先手。”
馬丁拿起一黑一白兩個兵,雙手放在桌下,換了幾次手,再把兩隻拳頭舉起來。特裡格爾身子微微前傾,用黑色的角碰了碰馬丁的左手,馬丁把左手張開。
“嗯,跟我又黑又亮的毛色剛好相配。”
馬丁笑笑,在自己跟前的棋盤上擺好白棋,再為對手擺上黑棋。接着立刻把自己的兵推到了K4.特裡格爾用一隻烏黑的前蹄把黑棋的兵移到黑方K4的位置上,動作十分靈巧。
“我猜你現在就需要一個月時間來考慮下一步棋了?”
馬丁一言不發地把馬移到KB3.特裡格爾立即把自己的馬推到QB3.馬丁眠了一口啤酒,把象推進到N5.獨角獸把另一匹馬移到B3.馬丁趕緊王車易位,特裡格爾的馬抓住機會吃掉了他的兵。
“我覺得我們能行,”馬丁突然說,“只要你別來插一腳。給我們時間,人類總是不斷地從錯誤中學習。”
“準確地說,晨國的生物並不生活在時間裡。你們的世界有點兒特別。”
“難道你們就從來不犯錯嗎?”
“有時候也犯,不過我們的錯誤都十分富於詩意。”
馬丁一邊嘀咕着,一邊把兵移到Q4.特裡格爾立刻還以顏色,把馬進到Q3.“今天就到這兒吧。”馬丁說著站起身來,“我快發瘋了,沒法集中精力下棋。”
“你現在就走嗎?”
“嗯。”
他去拿自己的背包。
“咱們下個月還在這兒見面?”
“對。”
“好。”
獨角獸站起來,在地板上跺跺腳,它黑色的皮毛漸漸被光照亮了。突然間,光線猛地增強,像一次無聲爆炸似的朝四周發散出去。接下來是一片黑暗。
馬丁發現自己靠在牆上,身體微微發抖。他把遮住眼睛的手放下來。特裡格爾不見了,沙龍裡只剩下他自己,還有桌上的馬、象、王、後,加上它們的車和兵。
他走出門去。
三天之後,馬丁開着一輛小貨車回到了沙龍,車上裝着發動機、木材、玻璃、電動工具、油畫、染色劑、去污劑和石蠟。他用吸塵器徹底打掃了房間,換掉了那些爛木頭,安上窗玻璃,把銅把手打磨得閃閃發光;他給地板漆成淺黃色,打上蠟;最後,他堵上大大小小的洞眼,洗好杯子,把所有垃圾一股腦兒全扔掉。
差不多辛苦了一個星期,總算讓這間破爛的老房子變得有了點兒沙龍的樣子。做完這一切,他開車去歸還自己借來的工具,然後買了一張去西北的機票。
這座潮濕的大森林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他常來這兒遠足,思考問題。現在來這兒是為了換個環境,來點兒完全不同的景色。倒不是說他的下一步棋真有什麼好考慮的,該怎麼走其實很明顯。不過,他還是有些靜不下心來……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為了那盤棋。打賭之前,他已經渴望着離開那兒,去樹蔭下漫步,呼吸點兒新鮮空氣。
他把一塊石頭搬到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靠着突起的樹根席地而坐,又從背包裡拿出一副小巧的國際象棋擺在石頭上。濃霧般的細雨從天而降,不過身後的大樹還能幫他擋上一陣。他開始復盤自己跟特裡格爾的第二盤棋,一直到特裡格爾回馬至Q3那一步。最簡單的走法就是用象吃掉它的馬,但他並不急於這麼做。
他盯着棋盤看了一會兒,漸漸感到眼皮發沉,不知不覺合上眼睛打起了瞌睡。可能只持續了幾分鐘,不過他並不確定。
有東西把他吵醒了,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他眨眨眼,又迷迷糊糊地把眼睛閉上,然後猛地睜大了眼睛。
耷拉著腦袋打瞌睡的時候,他的眼睛正對著地面。他發現自己眼前是一雙毛茸茸的光腳,論尺寸,絶對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腳。那雙腳一動不動地停在他跟前,腳尖朝着他的右邊。
他慢慢地——準確地說是非常非常緩慢地——抬起眼睛。倒也用不着抬多高,因為那東西身高只有大概四英呎半。趁它專心致志地盯着棋盤的機會,馬丁好好打量了它一番。
它不着寸褸,不過全身長滿了深褐色的毛髮。明顯是男性,低低的眉骨,眼窩很深,顏色跟它的頭髮正好相配。這個虎背熊腰的傢伙還長着五根手指。
它突然抬起頭來,一排閃亮的牙齒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白棋的兵應該吃掉黑棋的兵。”它的語調很柔和,帶著濃重的鼻音。
“晤?得了吧,”馬丁道,“該用象吃掉馬。”
“你願意讓我走黑棋嗎?我能把你的白棋踩得稀爛。”
馬丁瞟了一眼它的大腳。
“……或者讓我走白棋,我會吃掉你的兵,一樣把你殺得片甲不留。”
“你執白吧。”馬丁坐直身子,“咱們瞧瞧你是不是真有那麼厲害。”他伸手去拿背包,“來點兒啤酒怎麼樣?”
“啤酒是什麼?”
“一種飲料,能讓你放鬆。來,拿着。”
他們還沒幹掉馬丁帶來的六罐啤酒,那個叫格倫德的大腳野人就毫不費力地幹掉了馬丁。格倫德很快就在中盤時發起了兇猛的進攻,把馬丁逼得四處告急。最後,馬丁看出沒有希望,只好認輸了事。
“下得太棒了。”馬丁身子向後一仰,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這個猴子似的傢伙。
“當然了。要我說,咱們大腳板的棋下得好着哪。這可是我們主要的消遣之一。你知道嗎,我們原始得連棋盤和棋子都沒怎麼碰過,多數時候只是在腦子裡下下——但很少有生物是我們的對手。”
“獨角獸怎麼樣?”
格倫德慢慢點了點頭。
“它們可以說是惟一能跟我們旗鼓相當的。雖然有點兒過分追求優雅,不過非常高明。就算是犯了錯,它們也自信得要命。可惜自從離開晨國後,就再也沒見過獨角獸了。你還有那個什麼啤酒嗎?”
“恐怕已經喝光了。聽著,我有個主意,下個月的今天我還來這兒,要是你願意來跟我下棋的話,我會帶更多的啤酒來,怎麼樣?”
“就這麼說定了,馬丁。啊!我踩到你的腳趾頭了嗎?真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馬丁又把沙龍打掃了一遍,還買來一小桶啤酒放在吧檯下,用冰鎮着。他從一家商店裡賒了幾張跟吧檯配套的凳子和幾套桌椅,擺在沙龍裡,再掛上紅色窗帘。幹完這些,天已經黑了。他擺好棋盤,吃了頓簡簡單單的晚飯,把睡袋鋪在吧檯後頭湊合了一夜。
第二天過得很快。特裡格爾隨時可能出現,所以馬丁沒走遠。他的三餐都在沙龍裡解決,剩下的時間就用來研究棋局。天色暗下來以後,他點亮幾盞油燈和幾支蠟燭,放在桌上。
特裡格爾還是沒出現。馬丁開始在沙龍裡走來走去,不停地看表。總不會是他弄錯了日子吧?應該就是今天啊。他——他聽到一聲輕笑。
馬丁轉過身,正好看見獨角獸那顆黑色的頭飄在棋盤上。漸漸地,特裡格爾的整個身體都顯現出來了。
“晚上好,馬丁。”特裡格爾四下望瞭望,“這地方看上去比上次稍微好些,不過要能再來點兒音樂……”
馬丁到吧檯後面打開了他帶來的半導體收音機,一曲四重唱立刻瀰漫于空氣中。特裡格爾牙疼似的咧了咧嘴。
“跟這兒的氣氛根本不合拍。”
他換了個放鄉村和西部音樂的台。
“這也不好,”特裡格爾道,“從收音機裡放出來好像少了點兒什麼。”
馬丁關上收音機。
“咱們的飲料夠喝嗎?”
馬丁拿出他能買到的最大的啤酒杯——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專賣些古怪玩意兒的小店裡找到這麼大的杯子——給特裡格爾倒了滿滿一品脫啤酒,接着給自己也倒了一小杯。他已經下定決心,一有可能就要想辦法灌醉這傢伙。
“啊!這可比那些小罐子強多了。”特裡格爾的嘴似乎只在杯口停了一小會兒,“棒極了。”
杯子已經空了,馬丁幫他倒上酒。
“能幫我把杯子放到棋桌上嗎?”
“當然。”
“這個月過得如何?”
“很有趣。”
“決定下一步怎麼走了嗎?”
“嗯。”
“那咱們開始吧。”
馬丁坐下來,吃掉黑棋的兵。
“唔,有意思。”
特裡格爾盯着棋盤看了好半天,這才抬起一隻蹄子,蹄尖張開,拿起了自己的馬。
“我要用這匹小馬駒吃掉你的象。現在你又該需要一個月來考慮了吧?”
特裡格爾向後一仰,把杯裡的啤酒喝了個乾乾淨淨。
“再給你來一杯?我還要趁這機會考慮考慮。”
馬丁給特裡格爾倒了三次酒。其實,他盯着棋盤只是做做樣子而己,不是在策劃,而是在等待——他執黑跟格倫德下棋時就用馬吃掉了白棋的象,現在只需要重複格倫德的下一步棋就行了。
“怎麼樣?”特裡格爾問,“你想好了嗎?”
馬丁啜了一小口啤酒。
“快好了。”他答道,“你酒量不小啊。”
特裡格爾笑了。
“獨角獸的角好比解毒劑,有了它就像有了萬能藥。等我覺得渾身發熱的時候,就用它燃燒掉過量的酒精,之後我就跟從前一樣清醒了。”
“噢,真不賴。”
“你要覺得喝多了就摸摸我的角,立刻就能讓你恢復過來。”
“不用了,謝謝。我沒事兒。我已經考慮好了:就讓這個小兵到A4去。”
“是嗎……有意思。”特裡格爾道,“知道嗎,這地方真正需要的是架鋼琴——來幾首懷舊的、熱烈的曲予……能辦到嗎?”
“可我不會彈鋼琴。”
“真可惜。”
“也許可以僱個人來彈。”
“別。我不想被其他人類看見。”
“我想技術高超的琴師矇住眼也能彈。”
“還是算了吧。”
“真抱歉。”
“你很有創造性,下次你肯定還能想出點兒別的花樣來。”
馬丁點點頭。
“還有,我記得有些老式酒吧會在地板上撒滿鋸末?”
“好像有這麼回事。”
“在這兒也撒些,感覺肯定不錯。”
“成了。”
聽了這話,特裡格爾連忙低頭研究棋盤:“你是說我贏了?”
“……這只是個說法,表示肯定。”
“哦,原來如此。好吧,讓我們看看接下來該幹點兒什麼……”
特裡格爾把兵推到Q3.這可不是格倫德的下法。馬丁睜大了眼睛,開始考慮要不要按自己的想法接着走。他本來只想把格倫德當成個教練,不願意完全照搬它的下法:那樣的話,這盤棋就變成格倫德和特裡格爾的對局了。但他及時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如何慘敗給大腳野人的。
“今天就到這兒吧,”他說,“我得好好利用接下來的一個月。”
“行。告別之前再來一杯如何?”
“當然,幹嗎不呢?”
他們坐在一起,又喝了些啤酒。特裡格爾跟馬丁講了講晨國,那裡有遠古遺留下來的森林、起伏的平原、雄偉的山巒和紫色的海洋,居住其間的都是傳說中擁有魔法的動物。
馬丁搖搖頭。
“有那麼個好地方,我真搞不懂你們幹嗎還想上這兒來。” ’特裡格爾嘆了口氣。
“這麼說吧,我們跟鷹首獅身獸之間有點兒競爭意識。既然它們已經來了,我們自然不甘落後。好吧,咱們下個月再見。”
特裡格爾站起來,轉身走了幾步。
“看,現在我已經能完全控制我的力量了。”
獨角獸的身體暗了下去,外形變得模糊起來。有一會兒它似乎變白了,然後又黯淡下去,接着就像一幅電視上的殘象般消失了。
馬丁走到吧檯邊,給自己又倒了一杯。桶裡還剩下不少呢,不喝掉太浪費了。他希望明早獨角獸會出現,或者至少讓它的角回來一趟。
森林裡天氣不太好,馬丁撐起一把雨傘,遮住棋盤。小水滴不斷從樹葉上落下來,打在雨傘上,發出低沉的“撲通”聲。他把棋盤擺成上次與特裡格爾對弈時的樣子,心裡有些打鼓:不知道格倫德會不會忘了這事兒,或者記錯時間……
“你好。”左後方傳來一聲濃重的鼻音。
他轉過身,看見格倫德正朝他走過來,’大腳板踩在巨大的樹根上。
“你還記得我們的約會,”格倫德說,“太好了!我想你也沒忘了帶啤酒吧?”
“我帶了整整一箱,夠在這兒開個酒吧的。”
“酒吧?那是什麼東西?”
“唔,酒吧嘛,就是人們喝酒的地方——在屋裡喝,用不着淋雨;光線有點兒暗,這樣氣氛好些。大家坐在一個大櫃檯前的凳子上,或者坐在小圓桌周圍,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兒,有時候還聽點兒音樂什麼的。”
“你把這些都帶來了?”
“沒有。今天的是一個比較簡單的版本,只有啤酒和黯淡的光線。當然我們還可以把雨聲當音樂。我說開酒吧只是一種比喻。”
“噢,是這樣啊。不過那地方聽起來可真不錯。”
“沒錯。要是你能幫忙撐着傘,我現在就儘可能給咱們弄個差不多的。”
“好啊……咦,看上去像是咱們上次那盤的一種變化。”
“說得沒錯。我一直在想,要是當時這麼走又會怎麼樣。”
“嗯。讓我看看……”
馬丁從包裡拿出啤酒,打開一罐。
“來,拿着。”
“謝謝。”
格倫德接過啤酒,一屁股坐下,接着把傘遞給馬丁。
“還是我走白棋?”
“嗯。”
“兵到K6.”
“當真?”
“嗯哼。”
“看上去,我最好的選擇就是吃掉你的兵。”
“我看也是。不過這樣一來我就會吃掉你的馬。”
“那我把馬走到K2去。”
“……那我就把這個移到B3.我能再來一罐啤酒嗎?”
一小時零十五分鐘之後,馬丁投子認負。雨已經停了,他收起雨傘,放到一旁。
“再下一局?”
“好。”
時間過得很快,馬丁的壓力也消失了。這只是一場遊戲,馬丁可以隨心所欲地嘗試些匪夷所思的走法;他能很清楚地計算棋路,就像在那天……
格倫德考慮了老半天,最後說道:“平局。是盤好棋。你進步了不少啊。”
“我今天更放鬆些。還想再下一盤嗎?”
“待會兒吧。現在跟我講講酒吧的事兒,好嗎?”
馬丁從命。說完酒吧,他問格倫德:“喝了啤酒感覺如何?”
“有點兒頭暈。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還能打得你找不着北。”
它確實是說到做到。
“在人類裡你算是很強的。說實話,相當強。下個月你還來嗎?”
“對。”
“好極了。你還會帶啤酒來嗎?”
“只要錢還夠花。”
“喔。下次你帶點兒石膏來,我踩幾個腳印,你把它們複製下來,聽說挺值錢的。”
“行,我不會忘的。”
馬丁費勁地站起身,開始收拾棋子。
“再見。”
“Bye.”
馬丁開始大掃除,把各種擺設擦得鋥亮,在地板上撒上鋸末。他弄來一架自動鋼琴,放上一滿桶啤酒,再去舊貨商店買來些以前的舊海報和幾張古老的油畫掛在牆上。最後,他在幾個要地放上痰盂,打開一瓶礦泉水,在吧檯旁坐下。屋外,新墨西哥的風發出陣陣悲鳴,細小的砂礫不斷敲打着窗玻璃。如果特裡格爾真能找到毀滅人類的方法,整個世界會不會充滿這種乾澀、悲傷的聲音呢?然而,讓馬丁感到煩惱的是,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人類的毀滅也許算不上什麼損失,也許獨角獸們能把這兒變得像晨國一樣美麗也說不定呢。
這個想法困擾着他。他站起來,去桌邊擺好棋盤。轉身準備清理吧檯時,他眼前的鋸末上出現了一連串蹄印。
“晚上好,特裡格爾。喝點兒什麼?”
沒有光也沒有聲響,這次獨角獸一下子就出現在馬丁跟前。它走向吧檯,把一隻蹄子放在吧檯的扶手上。
“跟平常一樣。”
馬丁拿出杯子倒酒,特裡格爾四下打量了一番。
“這地方比上次好了……嗯……一點兒。”
“很高興你這麼想。聽點兒音樂?”
“好。”
馬丁把手伸到鋼琴後頭摸索一陣,找到了電腦的開關。這台電腦自帶電池,控制着跟蹤桿和滾筒,而它的記憶體就是一堆自動鋼琴卷。馬丁按下開關,琴鍵立刻活動起來。
“很好。”特裡格爾評價道,“想好該怎麼走了?”
“是的。”
“那就來吧。”
他給獨角獸倒滿酒,把他們倆的酒杯都拿到放棋盤的桌上。
“兵到K6.”他說。
“什麼?”
“就這麼走。”
“給我一分鐘,我要考慮考慮。”
“沒問題。”
一段不短的時間和一大杯啤酒之後,特裡格爾道:“我要吃你的兵。”
“那我就吃掉你的馬。”
過了一會兒,特裡格爾把馬移到K2.“馬到B3.”
這一次,特裡格爾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馬移到N3.走到這兒,馬丁突然下了決心:管他的,我自己能行。他已經研究過這盤棋無數次了,似乎沒必要再請教格倫德。他把馬推進到N5.特裡格爾突然厲聲道:“換首曲子。”
馬丁起身照做。
“這首我還是不喜歡。換首好點兒的,不然就關掉它!”
“還有,再來杯啤酒!”
他給他們倆斟滿酒。
“行了。”
特裡格爾把象放到K2的位置上。
現在,最重要的是阻止特裡格爾王車易位,所以馬丁把後移到R5.特裡格爾咕嚕了一聲,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馬丁抬起頭,看見它的鼻子裡冒出煙來。
“再來點兒啤酒?”
“謝謝。”
倒好酒回到桌前,馬丁發現特裡格爾用象吃掉了馬。看起來別無選擇,但他還是仔細研究了老半天。
最後,他說:“象吃象。”
“當然。”
“溫度如何?不會再冒煙了吧?”
特裡格爾笑了。
“等着瞧吧。”
又一陣大風呼嘯而過,酒吧被颳得“咔嚓”作響。
“好。”特裡格爾終於下定決心,把後走到Q2.馬丁瞪大眼睛。他都幹了些什麼啊?雖然到此為止一切都還算順利,但是——他側耳聽聽風聲,心裡掂量着自己所下的賭注。“今天的演出到此結束,”
他身子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請下個月再次光臨。”
特裡格爾嘆了口氣。
“別急着走,再倒杯啤酒,讓我給你講講這個月裡我在你們世界的見聞。”
“還在找我們的弱點?”
“這地方讓人噁心,你們怎麼受得了?”
“要想改進可沒你想得那麼容易,有什麼建議嗎?”
“啤酒。”
他們一直談到東方泛出魚肚白。馬丁偷偷把特裡格爾的意見記在心裡,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佩服獨角獸的分析能力了。
終於準備告別時,特裡格爾費了好大勁兒才跌跌撞撞站起身來。
“你還好吧?”
“沒什麼,忘瞭解酒而已。只要一秒鐘我就能行動自如了。”
“等等!”
“干……干……幹嗎?”
“我也得清醒清醒。”
“哦,抓住我的角。”
特裡格爾低下頭,馬丁剛把手指搭在它的角尖,立即感到一股令人愉悅的暖意。他閉上眼感受着,肌肉痠痛和太陽穴的疼痛都消失了,頭腦也突然變得清醒無比。他睜開眼睛。
“謝謝——”
特裡格爾已經消失了,他手中只剩下一把空氣。
“——你。”
“芮兒是我的朋友,”格倫德介紹說,“他是鷹首獅身獸。”
“我看出來了。”
馬丁朝那個長着張鳥嘴和一對金色翅膀的傢伙點點頭。
“很高興認識你,芮兒。”
“我也是。”芮兒的聲音很尖,有些刺耳。“你帶啤酒來了嗎?”
“啊——噢——帶了。”
“我跟他說了不少啤酒的事兒。”格倫德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他可以喝我的那份,我們下棋的時候他絶不會多嘴的。”
“當然,沒問題。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
“啤酒!”芮兒尖叫起來,“酒吧!”
“他不怎麼機靈,”格倫德壓低聲音說,“但他是個好伴兒。要是你能遷就遷就他,我會感激不盡的。”
馬丁拿出啤酒,遞給鷹首獅身獸和大腳野人一人一罐。芮兒立刻用他的鳥嘴在啤酒罐上戳出個洞,咕咚咕咚地把酒往喉嚨裡灌,然後沖馬丁伸出爪子。
“啤酒!”他大聲尖叫起來,“還要啤酒!”
馬丁又給他一罐。
“還在想上次那盤棋?”格倫德看了看棋盤,問道,“啊,這種走法倒是挺有趣的。”
格倫德喝了口酒,仔細研究起來。
“還好今天沒下雨。”馬丁說。
“噢,待會兒會下的。”
“還要啤酒!”芮兒尖聲道。
馬丁頭也沒抬,拿起一罐啤酒遞過去。
“我要把兵移到N6.”格倫德說。
“你開玩笑吧?”
“非也非也。你會用象前兵吃掉我的兵,對吧?”
“嗯……”
馬丁伸手吃掉格倫德的兵。
“好,現在馬到Q5.”
馬丁用兵吃掉這匹馬。
格倫德把他的車移到K1.“將軍。”
“不錯,確實該這麼走。”馬丁承認。
格倫德得意地笑了。
“這次肯定又是我贏。”他說。
“也許。”
“還有啤酒嗎?”芮兒輕聲問。
“當然。”
馬丁拿出啤酒,一抬頭,發現芮兒已經倚靠在樹樁上了。
經過幾分鐘的考慮,馬丁把王推到B1.“哈,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幹。”格倫德說,“告訴你件事兒。”
“嗯?”
“你的棋路很像獨角獸。”
“唔。”
格倫德把車移到R3.過了一會兒,天上下起了小雨,馬丁再一次輸給了格倫德。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耳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響起噪音了。他轉過身,發現芮兒的腦袋縮在左翅下,單腳着地,靠在樹上睡得正香。
“我就說嘛,他不會打擾我們的。”
兩盤棋以後,他們喝光了所有的啤酒。樹影越來越長,芮兒也似乎快醒了。
“下個月再見?”
“嗯。”
“你帶石膏來了嗎?”
“帶了。”
“那我們走吧,去幫你賺點兒錢。我知道個好地方,離這兒挺遠的,免得把人引到這兒來閙騰。”
“賺錢買啤酒嗎?”芮兒從翅膀底下探出頭來問道。
“下個月。”格倫德回答說。
“要我載你們嗎?”
“我不認為你能背着我們倆飛起來,”格倫德說,“再說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就算你能,我也不敢坐。”
“那就再見啦。”芮兒說完,張開翅膀向空中飛去,途中不斷撞上樹枝、樹幹,老半天才磕磕碰碰地衝出森林,消失在視線之外。
“真是個不錯的傢伙,”格倫德說,“什麼都看在眼裡,什麼都記在心上。不管是森林、天空還是水裡的事兒,他全知道;而且還很大方,任何東西都願意跟人分享。”
“哦。”馬丁回應道。
“現在咱們去踩上幾個腳印吧。”
“兵到N67當真?”特裡格爾道,“好吧,那我就用象前兵吃掉你的兵。”
見馬丁把馬移到Q5,特裡格爾睜大了眼睛。
“有意思,”特裡格爾道,“兵吃馬。”
馬丁移動車。
“將軍。”
“不錯。恐怕得來上三大杯我才能找到靈感。請上第一杯,謝謝。”
特裡格爾邊喝邊思索。馬丁望着獨角獸,想到自己利用大腳野人那麼強的傢伙偷襲了它,不由得感到有幾分罪惡感。現在他肯定特裡格爾這次輸定了。他執黑同格倫德對陣了那麼多次,從沒贏過。特裡格爾確實很棒,而大腳野人無所事事,成天在腦子裡跟自己下棋——這可不太公平。但他提醒自己,這不是個人榮譽問題,他是在保護自己的種族不受一種超自然力量的傷害,這些傢伙沒準有辦法靠操縱人的心智,或者用魔法控制電腦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他不敢有絲毫閃失。
“第二杯,謝謝。”
馬丁為特裡格爾斟滿酒。趁它低頭研究棋盤的機會,他仔細打量着自己眼前的生物。以前,他每次看見特裡格爾都感到十分恐懼;現在,壓力几乎消失了,他終於可以平靜地欣賞它。這時他才第一次注意到,獨角獸確實非常美麗。如果人類注定要被取代,獨角獸絶對算不上是個糟糕的選擇……
“第三杯。”
“來了。”
特裡格爾一口氣喝光杯裡的酒,接着把王推到B1.馬丁身體前傾,毫不遲疑地把車移到R3.特裡格爾抬頭看了他一眼。
“不錯嘛。”
馬丁感到侷促不安,他被獨角獸高貴的態度打動了。他渴望好好跟它下一盤,靠自己的力量擊敗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特裡格爾重新低下頭,几乎是隨隨便便地把馬推了到K4.“快啊。難不成你又要花一個月考慮了?”
馬丁輕聲嘟囔着,用車吃掉了馬。
“當然。”
特裡格爾的兵吃掉馬丁的車,上次格倫德可不是這麼走的,不過似乎沒關係……
他把車走到KB3.這時,風聲變得有些奇怪,聲音很尖,不斷呼嘯着穿過鎮上那些破舊的屋子。
“將軍。”他宣佈。
管他呢!馬丁在一瞬間下了決心:我能下好自己的殘局,讓我們下完它。
他看著、等着,終於,特裡格爾把王移到N1.他的象進R6,特裡格爾的後到K2.屋外又響起那種尖利的風聲,似乎離他們更近了。馬丁用象吃掉對方的兵。
獨角獸抬起頭,好像想聽清外頭的動靜。過了一會兒,它低下頭,用王吃掉了馬丁的象。
馬丁的車走到KN3.“將軍。”
特裡格爾的王回到B1.馬丁把車移到KB3.“將軍。”
特裡格爾把王推到N2.馬丁把車移回KN3.“將軍。”
特裡格爾又把王放回到B1,然後抬頭盯着馬丁,露出滿口的牙齒。
“看起來這盤和了。想再來一盤嗎?”
“我很願意,但這次不能再用人類的命運作賭注了。”
“別擔心,那個早放棄了。我發現自己完全沒興趣在這兒生活。恐怕我還有那麼點兒品位——當然,對酒吧我還是很感興趣的。”
那陣尖利的聲音已經來到門外,隨之而來的還有奇怪的說話聲。特裡格爾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去:“那是什麼?”
“不知道。”馬丁站起身來。
門開了,一隻金色的鷹首獅身獸闖了進來。
“馬丁!”它叫道,“啤酒!啤酒!”
“呃——特裡格爾,這是芮兒,還有,嗯——”
芮兒身後跟着三隻鷹首獅身獸,接着是格倫德,還有他的三個同胞。
“——還有,那是格倫德。”他支吾道,“其他我就不認識了。”
看到屋裡的獨角獸,這群不速之客猛地停了下來。
“特裡格爾。”一個大腳野人說道,“我以為你還留在晨國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確實還在晨國。馬丁,你怎麼會認識我以前的同鄉呢?”
“唔——呃——其實——格倫德是我的象棋教練。”
“啊哈!這下我明白了。”
“我可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弄明白了。不過,還是先給大家來點兒啤酒,咱們再聊吧。”
馬丁打開自動鋼琴,然後開始倒啤酒。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他邊倒酒邊問格倫德,“還有,你們怎麼來的?”
“這個……”格倫德有些臉紅,“你回來的時候,芮兒跟蹤了你。”
“跟蹤一架飛機?”
“你想像不出鷹首獅身獸能飛多快。”
“噢。”
“反正他把這事兒告訴了他的親戚,還有幾個我的親戚。我們發現他們下定決心要來你這兒,於是決定跟過來,免得他們惹事。所以他們就載我們過來了。”
“我——嗯,明白了。挺有意思的……”
“難怪你那盤用不同走法下的棋讓我想起了獨角獸。”
“呃——是啊。”
馬丁轉身走到吧檯的另一頭。
“歡迎大家到這兒來。”他說,“我有一件事情要宣佈。特裡格爾,以前我們下棋的時候,你談到生態危機,城市引發的災難和其他一些危險。你還說了些可能的防範方法。”
“有這麼回事兒。”
“我有個朋友,是在象棋俱樂部認識的,他在華盛頓工作。我把你的主意告訴了他,還說這些不全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
“當然。”
“他建議我把想出這些點子的人組織成一個智囊團。只要我們能做出成果,他就會付給我們報酬。”
“我可不是來拯救世界的。”特裡格爾說。
“確實,但你已經幫了我們大忙。格倫德還跟我說過,鷹首獅身獸知道所有關於生態的知識—一雖然他們的詞彙可能貧乏了些。”
“恐怕是這樣。”
“既然他們來到了這個世界生活,那麼,保護生態對他們也有好處,不是嗎?現在,趁大家都在,我建議我們找個地方——比如說這兒,每月一次——你們來告訴我你們對這些問題的獨特見解。你們對生物滅絶的情況知道得肯定比誰都多。”
“那當然,”格倫德晃晃杯子說,“我們還應該找雪人參加。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聯繫。從那個大盒子裡出來的就是音樂嗎?”
“嗯。”
“我喜歡。要是我們真地成立那個什麼團,你能賺到足夠的錢開酒吧嗎?”
“我會把整個小鎮都買下來。”
格倫德同鷹首獅身獸們飛快地交談起來,大腳野人的喉音和鷹首獅身獸的尖叫充滿了整個屋子。
“你的智囊團宣告成立,”格倫德說,“而且他們還要更多的啤酒。”
馬丁轉身看著特裡格爾。
“那些都是你的點子。你怎麼想?”
“時不時地來看看也許還行。”頓了頓,特裡格爾又問,“拯救世界的事兒就說到這兒吧,想再下盤棋嗎?”
“幹嗎不呢,對我又沒什麼損失。”
馬丁和特裡格爾向放棋盤的桌子走去,格倫德接手了吧檯。
三十一步之後,馬丁擊敗了獨角獸,然後摸了摸它的角。
鋼琴的琴鍵跳躍着,小小的斯芬克斯在酒吧裡飛來飛去,四處尋找溢出的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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