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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魂志》第一期
《龙魂志》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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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25-07-14 11:55:38  |  只看该作者

枯骨骑士
虺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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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短篇龍小說)藍眼睛

息大娘聞到了海水的味道。不是在夢中,而是在現實中。將近三個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這讓她倍感親切,既安心又踏實。息大娘從小生在海邊,血裏有海鹽的鹹味。
住在海邊的人也會遠行,但他們通常是向着大海,向着日出的方向,紅頭船迎着海風。他們絕少北上。
息大娘不喜歡京城。這裏的空氣沒有海鹽的味道,乾澀,滿是塵土。北風利如刀刃,一刀刀割去皮膚上的水分。初來京城,息大娘的 手腳又癢又疼地脫皮,好像一層層 蛇蛻。這裏很冷,入夜之後尤甚,她 常常在厚厚的棉被中顫抖。冷得像這裏的人,她想。而且他們告訴她
入冬之後會更冷,還會下雪。他們說雪景很美。
雪。息大娘沒見過雪。海邊只下雨,綿綿細雨,瓢潑大雨,推枯拉朽的暴雨,不下雪。息大娘不想看雪,她想回家。在海邊的茅草小屋待著,雨水滴答滴答往下掉,又溼又冷,一定比她從未見過的雪景美得多。
這裏豪華奢侈,天上人間,與她 無關。
她就住在御花園邊上。有一次, 兩個伺候她的小姑娘帶她去御花園散步。路過魚池時,她看着水中 彷彿用豔色勾勒而成的魚兒,呆了。 一呆好久,兩個小姑娘煩了,自顧自 就走了。等息大娘回過神來,天色 已經暗了。
她一個人在御花園裏走了好久好久。走啊,走啊。好久,好久。她 一直沒有走出來。後來她遇上值班 的太監,對方把她帶回房裏。而且 對方告訴她,御花園還不算大,皇宮 不知比它大了多少,而京城又比皇宮大。
對息大娘來說,這裏的一切都 太大,樓宇高聳入雲,城牆巍峨駭 人,彷彿是爲開天闢地的巨人而設。 息大娘一度以爲,需要住在這麼大 的地方,皇帝必定是個可與太行王 屋齊肩的巨人。但有一天她在步道 上,身邊的小姑娘指着下面說,那就 是皇上。息大娘鼓足勇氣,從石欄 上探頭往下看。雖然暈乎乎,眼花 花的,她還是看到了皇上。在浩浩 蕩蕩的車馬隊前,是騎着高頭大馬的皇上。他看起來白白胖胖的,比 李大人還矮了一個頭。
在那之後,息大娘就不再去想 爲什麼要把皇宮建得那麼大了。他 喜歡不就行了,他可是皇上。
她只想回家。那裏有鹹鹹的海 風,溼潤的空氣,自己醃的鹹魚,腥 味很重的海鮮,還有——
小白。
只要一想起這個名字,她手中就有那種溼潤光滑溫涼的鱗片的觸感,還有溫暖的海水以及她心中蕩瀟着水光的美好。
不要去想,她告訴自己。你知道他們爲什麼不讓你回家。你以爲你這糟老婆子有什麼好讓他們貪圖的?你知道他們爲了什麼而大費周章。

那天早上天氣很好,海上颳着微風,陽光明朗。息大娘正在市場上殺魚。先把魚拍暈,然後一刀下去,掏出內臟。她粗糙的雙手上沾滿了魚血和內臟上的汁液。
她身邊擺了一大筐魚,每一尾都又大又鮮。她自己不打魚,但賣的也不是別人的魚。
然後他們來了,騎着高頭大馬, 披堅執銳,威風凜凜。他們踢翻攤子,呵斥商販,踩爛蔬果,來到息大娘面前。市場上雞飛狗跳。
然後--

一個小姑娘端了一隻碗進來。 她叫小慧,跟小蘭一個模子一樣材料打出來的。息大娘總是弄不清她 們誰是誰,後來她叫她們一個固定 穿紅衣,一個固定穿綠衣。但她們又以此來戲弄她。
“夫人,請用膳。膳後李大人要來見您。”她俯身在桌上放下粥碗, 露出精緻的蝴蝶骨。都是漂亮可愛 的小姑娘啊,來服侍我這個糟老婆子,真是委屈她們了。
想必她們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知道了。”息大娘低聲回答,彷佛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有沒有聞到海水的味道?”
“什麼?”
她聞不到,大概只聞得到我身上的老女人味。
息大娘拿開調羹,拿起碗呼嚕 嚕地喝粥。小蘭,或是小慧,皺起了眉頭。
“龍在哪裏?”
自從他們把她從市場上擄走以 後,在前往京城的路上,他們問了很多次。或者溫柔,或者兇惡;或者居高臨下,或者畢恭畢敬;或軟,或硬。 問題只有一個--
“龍在哪兒?”
我不知道什麼龍,她想。我只知道我的兒子,你們要對我兒子幹什麼?

那天天氣也很好,暴雨剛剛過去。海浪送來破碎的木板和裝在箱子裏的貨物,還有陸陸續續漂上來的蒼白腫脹的屍體。那是遇難海船的遺體。
這是漁民的豐收季節。
息大娘沿着海灘緩緩地走,拾撿沙灘上零碎的物件。她老了,不能像壯年一樣下海去打撈貨物。
她撿到一把鏽蝕的小刀,兩隻銅酒杯,還有一隻缺了 □的瓷盤。 她繼續往前走……然後站住了。
沙灘上俯臥着一具屍體。
息大娘不是嬌滴滴的不經風霜的小姑娘,她是海邊與風浪搏鬥的漁婦。她見過不少岸邊的屍體,也曾動手搜刮死人身上的東西。沒什麼好怕的。
屍體幾乎全裸着,身上糾結着海草,皮膚蒼白,屍身腫脹。令人喫驚的是他的背。他的背上有狂風暴 雨,驚濤駭浪,長蛇,巨鯨,羣魚,海 王類,還有虯龍。
刺青。粗獷豪美,手工精緻,圖中的海王類彷佛欲裂體而出,擇人 而噬被海水浸泡過之後,刺青更加生動,彷佛生命力因此更加旺盛。
息大娘伸手摸了摸。屍體像海水一樣冰冷,但刺青卻彷佛在燃燒, 摸着有種灼熱感。她咬咬牙,把屍體翻了過來。這是個壯年男子,亂髮虯髯,面容粗豪。他手裏抱着一 顆蛋,死死抱着。
這顆蛋幾乎有蟹簍大,表面流淌着溫潤的水光。

李大人身高七尺,虎背熊腰。 他臉上有一道疤,皮膚好似砂紙一般。
“夫人,您可準備妥當了? ”他彬彬有禮地問。
“嗯。”息大娘道。李大人身後 出來兩位年輕的宮女,輕輕攙她。
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自己裙子的下襬絆倒。小孩摔大,後生 摔傷,老人摔死。四十歲之前息大娘還沒穿過絲綢長裙呢。
兩名帶刀侍衛走在前面,李大人隨後,跟着是息大娘和兩位宮女, 最後是兩名太監。
“我跟你說啊,夫人。皇上準備賜封你爲龍母娘娘,要各地爲您立生祠設香火呢。“李大人眉飛色舞 地說。
“哦。”息大娘應道。在宮裏, 在京城,在這裏,她總是顯得口拙舌鈍,還有土得掉渣的鄉音。她知道 他們心裏是怎麼想的。有什麼關係? 我本來就是個鄉下老婆子。
立生祠什麼的,顯然皇上認爲 這是天大的榮耀。我又沒死。不過皇上喜歡就行了。他確實很喜歡。 他在各地廣建自己的生祠。息大娘去過一間,建得金碧輝煌的,不過那 塑像看起來跟皇上不太像就是了。
屋外的庭院裏還有一整隊車馬 等着。兩名宮女扶着息大娘上轎。 她雙膝痠痛,險些上不了轎。是舊疾,近來發作頻繁。
轎內鋪了虎皮,燃着火盆,角落 裏一隻銅頭香爐燃着香片。這味道可真讓她受不了,土老冒。
她一坐下,一名宮女即取過毛毯,裏住她的雙腿。她手腳冰涼,這是一直有的。不過他們怎麼知道? 她用力嗅了嗅,沒有。海水的味道叫薰香蓋了。把香爐滅了,這句話她沒說。鄉下老婆子發號施令, 指手畫腳?
息大娘探出頭:李大人?” 李大人騎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披風在北風中獵獵作響。他引 馬來到轎邊,腰邊寶劍搖搖晃晃。 “什麼事,夫人?是不是這些丫頭服 侍得不周到?我——”
“她們做得很好,我有事想問您。”
“但說無妨,夫人。”
息大娘咬咬牙。“你說,皇上爲什麼那麼想要一條龍?”
李大人哈哈一笑。“本朝天子 英明神武,開萬里之疆土,立不世之功業,文治武功,皆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條貨真價實的龍,正好用來展示真龍天子的神威。如此一 來,本朝天子就真的做到了千古帝王第一人嘛!所以皇上前番纔會遣南海的龍戶不計代價深入海中,尋得龍蛋一枚。本慾火速運往京師, 不料陰差陽錯,龍蛋竟落入夫人手中。可您又準備將此龍獻給皇上, 可見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保佑吾皇,定要促成此事。天意啊天意。 足見吾皇當真是真龍轉世,天庇福佑——”
息大娘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如果那條龍不聽話——”
“哈哈哈,倘若這畜生當真野性 難馴,不服王化,便是亂棒打死,骨頭擺在龍椅上,也是好的嘛!哈哈哈哈哈哈——”

那天晚上,風暴從海上襲來。 雨點大如牡蠣,風中有萬千哀號,彷佛裏挾着千古的枉死冤靈。
屋裏滴答滴答地漏着水,但是 不礙事。特地過來照顧她的阿秀已經睡了。單薄的棉被裏在她的瘦削但不瘦弱的身子上,一起一伏,仿 佛其中膨脹的生命力隨時會爆炸開 來。
息大娘坐在牀邊,幫阿秀攏了 攏被角。她站起身來,走到屋角,掲開水缸。
她把巨蛋放在水缸裏,注滿海水。她沒把這事兒告訴任何人,阿秀也不知道。泡在海水中,巨蛋煥 發出一股靈秀,殼上蕩瀟着水光。 閉上眼睛,心無雜念,彷佛能聽見從 蛋殼深處傳來的脈動,有一股幾乎要炸開的生命力。
此刻它有點異常。水光從蛋殼 深處發出,隱約可以窺見其中不安的陰影。息大娘的心頭一陣狂跳, 脈動好似驚雷敲打鼓點。咚咚,咚咚。彷佛茅草小屋也在震動,落下灰塵。
她伸手探進水裏。屋裏又溼又冷,但水缸裏的海水很熱,甚至燙手。她雙手捧住巨蛋。好燙。不是烈火的灼熱,而是開水的滾燙。
脈動,從手上傳來。
良久,她把蛋放下,蓋上水缸。 息大娘拉起一張單薄的棉被,睡在阿秀身邊。
她夢見了海。
溫暖的海,簡直像要把人溶化 的舒適。浪濤在歌唱。
息大娘站在齊腰深的海水裏。
媽媽。
息大娘茫然四顧。
媽媽。
聲音清脆溫潤,彷佛玉琢風鈴, 令人如浴清爽海風。
媽媽。
一隻小手從水中握住她的手, 冰涼溫潤,彷佛鱗片的觸感。
我一個不行,媽媽。拉我一把,
媽媽。媽媽。
息大娘緊緊握住這隻手,用力 往上拉,好似從一團凝膠中拉出什麼。儘管這隻小手又溼又涼,海水卻開始沸騰起來。
好燙。
好涼。
她用力往上拉,然後…… 她抱着一團光,溫潤、空靈、清 爽如海風。
媽媽。
她的雙乳又漲又痛,流出乳汁。 她的奶水乾涸好久了。多年前,她的孩子便一個個辭世了。但……
這團光在吮吸她的奶水,她意 識到。一股暖流在她心中蕩瀟開 來……
突然一聲霹靂巨響,將她從夢 中拉回。息大娘從牀上跳起來,風 雨打在她臉上。阿秀已經驚呆了。
茅屋破了好大的一個洞,風雨不請自入。
地上散落着水缸的碎片,遍地狼藉。
其中有破碎的蛋殼。

他們把她從轎子上扶下來,一 陣冷風打在她臉上。息大娘骨子裏 一陣顫抖。
她一擡頭,看見天上層層疊加 不斷聚攏的烏雲,閃電不時劃開這 混沌的黑色。要下雨了,這可真稀 罕啊。息大娘在京城住了三個月, 還沒見過這兒的老天爺掉過一滴雨哩。在海邊,稀罕的是不下雨的日子。
她略一低頭,就看見了摘星樓。
李大人說這樓高達二百尺,乍 一看,讓人有一種摘星樓的樓頂陷 在烏雲裏的錯覺。塔身漆成硃紅, 飛檐斗拱,翡翠琉璃瓦下是張開血 盆大□朝四方的銅鑄龍頭,鐵舌伸 向空中。
“鐵條從口中一直通向地下,可 以將雷火引向土中,消弭於無形。” 李大人告訴她,她點點頭,但根本聽不懂。
“請移步樓上,夫人。”李大人 說。兩名太監手持燈籠在前方引路, 兩名宮女扶着她,李大人帶着兩名 侍衛在後。
樓梯雕欄玉砌,牆上的壁畫精 美,飛仙,虯龍,白鶴和海中仙島呼 之慾出。只可惜每一步對息大娘來 說都是折磨。階梯是老人共同的敵 人,更何況風雨欲來,她的膝蓋痛如針扎。
她每走幾級就得停下來歇一 會,歇得比走得還多。有幾次她險 些失足摔下,幸虧兩名宮女反應及 時緊緊抓住她胳膊。但那兩隻手隨 即一陣退縮。不好意思,弄髒了你們的手。
兩名宮女已經不耐煩了,雖然 她們什麼都不敢說。李大人提議讓 一名侍衛揹她上去,但息大娘拒絕了。她是海邊與風浪搏鬥的漁婦。
終於到了,樓頂。她喘不上氣, 胸口一陣煩惡。
幸虧及時趕到,否則兩名宮女 可能會把她推下樓梯。什麼龍母娘娘,真麻煩。
兩名太監打開門,一陣清風攜 着海水的氣息吹了進來,讓她神清 氣爽。風雨欲來,樓內的空氣鬱滯, 令人窒息。
他們走進門,置身在摘星樓頂。皇上自己題字爲“戲星臺”。
一條紅毯從門邊鋪出,紅黃交 織,紅爲底色,黃爲怒放菊花。地 毯兩旁林立武士,虎背熊腰,披堅執銳。武士身後是如蜜蜂般忙碌的樂 師,宮女,太監和戲子。
地毯的盡頭,是一座立在高臺 上的金黃華蓋。
息大娘不知所措。“快,皇上等 着您呢。”李大人催促道。
她茫然地被宮女拖着來到高臺 前。“跪下,快。”她身邊的宮女道。
她“撲通”一聲跪下,幾乎聽得 到自己膝蓋的哀號。
然後她就呆住了。“快參見皇 上啊。”宮女低聲說。
“民……”她腦子一片空白,口 幹舌燥。之前他們教她的話不知跑 哪兒去了。
“我說,你跟着念。”宮女道。
她茫然點頭。“民女……息氏 拜……拜見皇……上……萬歲萬萬歲!”
“平身。”聲音懶洋洋的,而且在 息大娘聽來沒什麼中氣。
兩名宮女扶她起來。這時她才 擡起頭,想看看皇上是什麼模樣。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見到皇帝。儘管老眼昏花,她還是看了個 大概。他大概三四十歲,白白胖胖, 面上無須,皮膚嫩滑。一雙呆滯的 眼睛嵌在一張暴發戶似的臉上。他 身邊的宮女太監都比他像人,她想, 不過這位可是真龍化身,不像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真龍化身吐出嘴裏的葡萄核, 興致勃勃地說:“民婦息氏聽命,因 你培育龍種有功,寡人賜封你爲龍 母娘娘,永享皇恩庇佑,各地廣建生祠。”寡人,息大娘茫然地想,他死了老婆?身邊的宮女推了她一把:快 謝恩。”
她又折磨了自己的膝蓋一次:“民婦謝恩。”
皇上打了個哈欠,黑眼圈皺成 一團:息氏,可爲寡人召來龍種了沒? ”
“是……”
披甲武士退開,現出一個大池。 玄武岩砌成,盛滿海水。
濃郁,卻有些異樣的海水味。 這海水是死的,她意識到。
告訴他們,要海水。很多很多 的海水。玉琢風鈴的聲音如是說。
他們真的弄來了。不知他們怎 麼做到的,但真龍天子總有辦法的。
兩名宮女扶着她走到池邊。池 壁高約六尺,長約三十尺。息大娘 掙開宮女的手,自己沿着石階走上去。
階梯建得很緩,但她仍一陣陣 眩暈,險些摔下來。海水的氣息灌 進她鼻裏,儘管死氣沉沉,但仍讓她 奮力往上爬。
她站在池邊。
灰藍的池水波瀾不興,沒有一 絲生機。它跟她一樣背井離鄉。
息大娘擡頭,層層疊加的烏雲 似乎不堪重負,就要直接砸到衆人 的頭上。閃電恍如它笨重身軀條條 迸開的裂縫。空氣中有股鬱滯的怒 氣。
她俯下身子,費了好大勁纔沒 有讓自己一頭栽進池子裏。她把手 伸進池子裏,輕輕攪動。池水冰冷, 不是冰塊的冷,而是屍體的冷。
輕聲呼喚,玉琢風鈴的聲音如 是說。
“小白一一”

那許許多多的夜裏,那溫暖清 爽的海風,那輕柔舒緩的浪濤聲。 這許許多多的夜是如此相似,以至 於在她日趨模糊的記憶中融成一個 夜晚。相似的美好。
在這樣的夜裏,她彷佛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充滿活力,膨脹的生命力好似要從身體裏炸出來。她赤腳 走過沙灘,讓海水淹到齊腰深的地 方。溫暖,像要溶化掉一般的舒適。 然後她張開雙手,擁抱她的孩子。
“他”是一團觸手可及的光,一 團有形有質的海水,一團空靈的氣 質。
“他”觸摸起來溼滑溫潤,鱗片 光滑柔軟。抱着“他”像抱着一捧清 涼的海水。
媽媽,“他”輕聲呼喚,聲音如海 風中的玉琢風鈴。媽媽。
她叫他“小白",因爲“他”好似 沒有一絲雜質的白玉。
一個個夜晚過去。
“他”在長大。看不出來,卻感 覺得出來。鱗片下的肌肉充滿彈性, 跳動的生命力如泡沬般隨時會爆 開。“他”的聲音邊緣變得鋒利,儘管溫潤不改,一如古箏,清風明月之 間,亦可奏出金鐵交鳴的殺伐之聲。
還有“他”的眼神。儘管看不見 “他”的眼睛,卻看得見“他”的眼神, 那曾是小草,如今漸成參天巨木。
“他”在長大。一生能有幾次, 見證一個生命的成長?何況“他”是 你的孩子?
這樣的夜晚,彷佛會一直持續 下去,直到息大娘死去,或是小白長 大,離開家門,去尋找他的廣闊天地 爲止。
然而一切卻戛然而止,一柄金光閃閃的寶劍乾淨利落地切斷了一切。
從他們把她帶離海邊之後,息 大娘就再也沒有在夢中見過小白。 連溫暖的海也沒有。無夢的夜她無 眠。她想念海邊,想念清爽的海風, 想念鹹魚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她想 念她的孩子。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夜裏,息大娘漫步在濃霧 瀰漫的沙灘上,霧水沾溼了面頰。
連霧中也有一股海鹽的味道。
此夢大不同以往。
這裏不僅寒冷,而且肅殺。霧 氣中流淌着金屬的鋒利。耳邊有幾 不可聞的耳語,似遠似近。
她一腳踩進海水裏。刺骨的冰 冷,是刀劍的冰冷。浪濤聲中有金 鐵交鳴之聲。
媽媽。
息大娘茫然四顧,唯有霧。
媽媽。
聲音很近,又很遠。
你碰不到我,看不見我,媽媽。 海風中的風鈴道。我也一樣。離開 了海,我們不能相見,不能相聚。
“我該怎麼辦?”
海水,跟他們要海水。有了海 水我們才能相聚。
“他們要抓你——”
他要龍,我們就給他龍。玉琢 風鈴的聲音突然興奮地說,媽媽,我 並不孤單。
濃霧中,突然有許多陰影蠕動 起來。海水下,有什麼正在遊弋。 冰冷的鱗片貼着息大娘的皮膚。
它們竊竊私語,在濃霧中卻如 奔雷一般。
他們綁架了我,把我從父母的 身邊,大海的懷中竊走。但我並不 孤單。我有你,媽媽。我還有他們。 聽我說,我們很快就要相聚。
她靜靜地聽他說。
海水,輕聲呼喚,玉琢的風鈴在 海風中道,還有——

烏雲在翻滾,簡直是在沸騰,像 一鍋打翻了的粥。
雷鳴如鼓,整棟摘星樓都在顫 抖。息大娘都聽見自己骨子裏嘎吱嘎吱的響聲了。奇怪的是,她並沒 有一絲煩惡感,反而覺得充滿了力 量。心頭狂跳,和着雷鳴的節奏。
一道閃電落入水池。
紫色的閃電,像一支百步穿楊 的箭,越過層層烏雲,越過廣闊天地 之間的距離,落入這一方渺小的水 池中。
如蛇電流在水面蠕動。水池居 然沒有炸開。池水沸騰着,冒出一股股蒸汽。
息大娘知道,“他”來了。
一截白玉似的剪影,在水池中 一閃而過。影子在池水中游弋,仿 佛早已習慣遼闊的大海,不耐煩這區區斗室。
息大娘的心幾乎要從胸膛中炸 出來,濺出白色的狂喜與恐懼。
直達此時,息大娘才第一次見 到“他”的樣子。“他”,也許是天地 間最美麗的事物。“他”的脖子上有 一圈柳絮般的毛髮,鱗片白得透明, 能看見其下的血管,起伏的肌肉,甚 至還有內臟。而“他”的眼睛,是大 海的藍,冷冷燃燒,深不可測,幾乎將息大娘淹沒--“他”像白玉,或是水晶——比那更純淨空靈。“他” 彷佛泡沬與雲霧聚成的一團氣質, 不可捉摸——
然後她聽到那一聲“哈”。
水池發出一陣粗嘎的響聲,鋼 欄從池壁伸出,封住水池。
池水中炸成一聲怒吼。
息大娘一陣眩暈,幾乎癱坐在 地上。她聽見那個中氣不足的聲音 說哎呀呀,幹得好!幹得好!龍 母,你果然不負寡人的重望!朕要 加封你!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被一聲山崩般的巨響 打斷。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
那是池水中的“東西”在掙扎, 在反抗。小小的水池幾欲爆裂開來。 碰!碰!碰!碰!真龍天子的臉色 變得煞白。
息大娘只是暈,沒有呆。她記 得在霧中那個玉琢風鈴般的聲音,
“他”說——
她掙扎着站起來,看着自己溼 漉漉的手。此刻,她不能有絲毫的 軟弱,她是海邊與風浪搏鬥的漁婦。 她一步步走下石階。她腳下的石階在震動。碰!碰!碰!碰!碰!碰! 碰!碰!
她慢慢走近真龍天子,那個瑟 瑟發抖的胖子。息大娘突然想起他 的鬍子。他沒有鬍子,我們的皇上 是個沒有鬍子的男人。
“萬歲,”此刻她居然頭腦清醒, 口齒伶俐了起來,“這種畜生野性難馴,還是,稍作迴避的好……”
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海水,死氣沉沉的海水,從她手 中滴答滴答地匯入金色的衣料中。
一瞬間,天地彷佛屏住了氣。 皇上也許說了些什麼,但她沒聽見。 一切,都靜了下來——
然後,天地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一聲響徹雲霄的嘯聲。清亮, 溫潤,充滿力量,卻不狂暴。這一聲, 穿透了宇宙。
龍吟。
海水從池中噴湧而出,如同一 條液態的蛇從巢中竄出,發出瀑布 一般的轟鳴。
那一瞬間,海水重新煥發了生機。
巨蛇咆哮着,用純淨的藍色身 軀裏住息大娘,也裏住穿着黃袍的 真龍天子。
巨蛇的身軀溫潤而暖和,充滿 膨脹的生命力。在失去意識之前, 她見到了一雙藍色的眼睛。比海更藍,比藍更藍。

彷佛回到了從前,那許許多多 個夜晚融成的一個夜晚又再一次復 蘇了。清新的海風愛撫着她。她貪 婪地吸吮着空氣中海鹽的味道。浪 濤輕聲唱着海邊的民謠,有種不經意的傭懶的豔。
息大娘步過沙灘,留下一串腳 印。海水淹過她的腳踝。她輕輕閉 上眼睛。遠處,幾隻海鷗掠過,落下 幾聲鳴叫。
回家真好。
媽媽。
息大娘一轉身就看見了小白。
一個弱冠少年赤腳站在沙灘 上,穿一身樸素的白衣,一頭溼潤的 黑髮披散在胸前。白得一塵不染的 少年臉上掛着美玉般溫潤的笑容。 他的眼睛比海更藍,比藍更藍。
媽媽,聲音猶如海風中的玉琢 風鈴。
息大娘走過去,緊緊抱住他。
好輕,她想。像雲,像霧,像水。 他是這麼溫暖,卻非人體的溫暖,而 是水的溫暖。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塊 溫潤的美玉。
媽媽,以後,就沒有人可以拆散我們母子倆了。
“是啊。”息大娘輕撫着小白的 頭髮。順滑柔軟,海水滴答滴答地 往下掉。能從他頭髮裏聞到海鹽的 味道。
息大娘的身體突然僵硬。“那個,皇上呢?”
他想要龍,我們就給他龍。比 他想的更多。
小白輕輕掙脫她的懷抱,好似 海水從掌中溜走。他微微仰頭,藍 眼睛望進息大娘眼中。
他的眼睛真藍,就像嵌在他臉 上的兩汪海水。不同於藍天,藍寶石,矢車菊。那是海的藍。比海更藍, 比藍更藍。息大娘淹沒在這藍色的 汪洋中——
然後她見到了水下的宮殿。
它坐落在海草之中,由珊瑚,水晶,海巖與貝殼砌成,超乎人力的巨 大,似乎建造它的工匠是可揹負太 行的巨人。把整座皇宮扔進去,就
像往洞庭湖裏扔了一顆石子。
息大娘的視線迅速拉近,穿過 層層水晶的宮牆,到達宮殿的深處。
此地不是人間的宮殿。冰冷的 海水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氣泡。
息大娘起先沒注意到它。它嵌 在一個架子上,看起來只是個裝飾 用的水晶球。
跟着視線拉近。
真龍天子化身的皇帝陛下坐 着,涕淚俱下,聲嘶力竭地喊着,可惜息大娘聽不見。黑暗的大殿中, 陰影蠕動着,比黑暗更黑暗。陰影
都有一雙湛藍的眼睛---
息大娘又站在了沙灘上。
他想要龍,他得到了。比他想 要的更多。小白說。
息大娘心中一陣憐憫。
這裏,小白指着海、天、沙灘說, 還沒有人來過。
息大娘點點頭。
以後,小白說,就沒有人可以拆 散我們母子倆了。

息大娘醒來時發現自己仍在夢中。
一隻寄居蟹拖着背上的螺殼從 她眼前爬過。她站起身來,腳下踩 的確實是沙子。
她一擡頭就看見藍得不帶一絲煙火氣的天,和藍得一塵不染的海。 兩種截然不同的藍,完美融合出一 條地平線。
以後,就沒有人可以拆散我們母子倆了。
她深深吸進一口帶着大海氣 息的空氣,又深深呼出,沿着沙灘走 去,身後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海浪伸出舌頭輕輕地舔去了。

最后修改: shiningdracon (2025-07-14 12:4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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