鱗目界域-龍論壇

巡津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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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 《Introducing the Medieval Dragon》翻譯 (授權重發校對版)

在數百年間,人們反覆改變對解讀這個傳說主旨的方式,以使其適用於映射各種現實情況,並將其用於各種目的.這樣一來,受衆就會把政治,軍事,以及宗教上的敵對方與其中的龍聯繫起來,而自己這邊則會被表現成正義而聖潔的一方.
更重要的是,就像Riches所說,"龍與少女二者的設置似乎是爲了具象化中世紀晚期對女性態度中內在的二元對立,至醜至惡又同時至善至美:她們既是邪惡,誘惑,野蠻的生物,也是善良,純真,聖潔的生物."於是龍的片段在不同的時間和背景下起着不同的功用,按照Riches的總結:"它利用了無知者內心深處的恐懼,反映着他們對控制自然界的渴望,併成爲了宗教宣傳與性別政治的工具."
第二類,也是這裏討論的最後一類聖徒與聖米迦勒或者聖喬治不同,主要在於他們並非使用強力擊敗可怕的敵人.多勒的聖參孫,巴黎的聖馬塞勒斯,和普羅旺斯的艾克斯的聖馬大以及安條克的聖瑪加利大都是這一類傳說的代表,他們依靠祈求神的存在與幫助[0]來戰勝龍.在其中,安條克的聖瑪加利大在世界上最廣爲人知,這是因爲她的傳記被Jacobus de Voragine的《黃金傳說》收錄了.一般認爲她生活於公元300年前後,被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女人養大,因此受了洗.羅馬在當地派駐的總督被年輕的她吸引了,要求與她結婚.瑪加利大特出於宗教的原因拒絕了他.於是總督逮捕了她,在她再三拒絕與他結婚之後殘忍地折磨她,並最終將她關入監獄.按照Caxton的譯本,這個傳說是如下描述獄中發生的事的

在她被關在監獄裏的時候,她向上帝祈禱,祈求他使那與她對抗的敵人現形在她眼前.然後,一條恐怖的龍現身,對她發起攻擊,幾乎快要把她吞下去了.但是在她用手劃出十字聖號[1]後很快龍就消失不見了.在別的地方也有傳說,說她先被龍吞入腹中,然後才劃出十字聖號,於是龍的肚子就四分五裂,她也隨之安然無恙地從龍腹中鑽了出來.
被龍吞入腹中又破腹而出的故事據說是[原文如此]虛構的.

[0]原文爲"prayers and invocations",一般均譯爲祈禱,但涵義略有不同.invocation是在祈禱開始時使用,以表達對神的崇敬和祈求神顯現他的存在,給與他的祝福,一般是較爲正式而條理化的講述上帝對自身的指引作用與自身與上帝的聯繫,對上帝的奉獻.而prayer則是與神溝通,祈求幫助,一般更多有具體的自身感受與境況,以及對上帝幫助的渴望.
[1]即是將三指和一在胸前畫出十字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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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xton不僅提供了故事的兩個不同版本,還在對"被龍吞下"的片段的真僞進行了定性評價.這一段後來衍生出了大量的視覺作品,例如無數手稿插圖都展現了瑪加利大破開龍腹而出的戲劇性場景.
這個相當荒誕的場景讓我們將她與舊約中約拿的形象聯繫起來.約拿被鯨魚吞下,在鯨腹中生存了三天三夜,之後才被這隻"大魚"送上岸.約拿的鯨腹之行又反過來被預表論[0]解讀爲對基督下行至地獄的預示[1].這意味着聖瑪加利大被龍吞下的情節會引發天主教徒對基督的行爲與基督本身的聯想.和其他那些不用武力便將龍打敗的聖徒一樣,她代表着足以對抗任何險難的信仰力量.就她的故事而言,這裏的龍顯然可以被認爲是某種魔鬼力量的化身,而她則仿效耶穌受難,堅忍地承受苦難(passio)[2]克服了魔鬼的力量.相比其他的聖徒,例如聖馬塞勒斯和聖西爾維斯特,她與龍的鬥爭更關乎她個人內心.他們因各自經歷中制服龍的功績而呈現出作爲基督教會代表,服務所在社會的形象,而不像她是爲了救贖自己的靈魂與貞潔而與魔鬼鬥爭.
我想以這樣一句更有世俗氣息,與前文內容稍顯不同的按語結束這一節.聖瑪加利大從破開龍腹而出的關鍵情節很可能是人們將她列入十四救難聖人[3]的原因,她在其中是負責幫助分娩的聖徒.

[0]預表論是一種解釋聖經的方式,在聖經所記載的相似事件,人物,物件間辨識並確立有機聯繫.相關聯的事件時間在前者是預表（type）,在後者是對範（antitype）.其作用一則在通過事件人物的預示關係證明新約與舊約間的緊密聯繫,二則在以跨越百年的事件間內在相似說明其中存在着同樣的,來自神的設計.要成爲預表除了需要有深層相似外還需要有預示性和提升性.前者指預表應當預告,預兆着對範,而後者指所預兆的對範應當比預表本身更加重要,有超越性.
在原文這個約拿的例子中,相似性在於"約拿三日三夜在大魚肚腹中，人子也要這樣三日三夜在地裏頭。"(馬太福音12:40).約拿在鯨腹中三日而得起死回生的神蹟正如耶穌三日復活,而他的受難爲尼尼微帶來拯救,也就如基督受難救贖世人.而預示性則在於,既然神是所有人的神,甚至要連充滿邪惡的外邦人一起拯救了,那麼未來要將救恩延伸到世上所有人也是理所應當了.提升性則顯然在於由先知的神蹟救了一城人,到基督的神蹟爲全世人帶來救贖.

[1]引自原註釋:在整個中世紀,將地獄的入口描繪爲龍或者其它怪物的口是很流行的習俗."耶穌下行至地獄"是僞經《尼哥德慕福音》中的一段(這段也被稱爲《彼拉多行傳》).它講述了基督是如何在十字架上受難至復活之間的那三天裏下行到地獄,破開地獄之門,將其中道成肉身之前那些未受洗但高尚正直的人,如亞當和夏娃,或者舊約中的那些牧首帶入天堂.
[2]拉丁語passio對應英語passion,原先專指耶穌受難,後來也引申使用在聖徒的受難.
[3]一組羅馬天主教聖人,被人們相信對他們祈禱可以有助治療對應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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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藝術
大部分在繪畫藝術中出現的龍形象都與之前概述的文本的流傳有緊密聯繫.他們在這些作品中和在那些文本中的功能因此是基本相同的.當然,兩種表現方式不同之處就在於龍的特徵和外觀需要呈現得有多明確.於是,最初一批見到"地獄之口"這個隱喻的盎格魯撒克遜插圖畫家爲其創作出的視覺形象不僅僅是一個入口,而同時也是一張真正的恐怖大嘴.這樣他們便開創了中世紀十分流行的傳統--將地獄的入口描繪成龍形生物的口部.
許多提及龍的文本都還是十分模糊,讓人只能乾着急.它們只提供少得可憐的信息,把細節留給讀者自行用想象填補.而相反的是,畫家或者雕塑家要描繪龍就必須將它的所有細節用視覺形象表現出來.他們或許可以從更早的藝術家那裏得到過一些啓發,但是並沒有被他們的理解所束縛.那些流行了數百年的情節中對龍形怪物的描繪爲好幾篇廣泛研究提供了對象,例如珀爾修斯營救安德洛美達,約拿的鯨腹求生,以及聖喬治和龍的戰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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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裏想將討論侷限於兩個例子,它們只在最廣泛意義上算是宗教藝術.挑選它們是因爲它們展現出爲龍賦予形象這件工作在某些方面的複雜性.第一個例子是對"啓示錄中的婦人",聖母瑪利亞的描繪中的.金·詹姆士版聖經的啓示錄第十二章中如下描述

(1)天上現出大異象來：有一個婦人，身披日頭，腳踏月亮，頭戴十二星的冠冕。
(3)天上又現出異象來：有一條大紅龍，七頭十角，七頭上戴着七個冠冕。
(4)它的尾巴拖拉着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龍就站在那將要生產的婦人面前，等她生產之後，要吞吃她的孩子。
(金·詹姆士版聖經, 啓示錄 12:1, 3–4)

這個景象往往被解讀爲是意指聖母瑪利亞生下耶穌,在此過程中被魔鬼威脅着.這裏的龍隨後被明確地指出是"ille magnus serpens antiquus qui vocatur Diabolus et Satanas"(啓示錄 12:9),也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但",於是它就與那使人類從天堂中墮落的蛇/巨蟒聯繫起來.這就使得藝術家們把聖經最後一書中啓示錄婦人的形象與最前一書中提及的夏娃與她的後代和蛇之間的敵對關係聯繫起來.神在人的墮落後這樣對蛇說"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爲仇；你的後裔和女人的後裔也彼此爲仇。女人的後裔要傷你的頭；你要傷他的腳跟。" (創世紀 3:15)這兩種元素的融合產生了"Mondsichelmadonna",也就是聖母瑪利亞站在新月上,將蛇龍擊潰,踩在腳下.例如,在海特亨·托特·信·揚斯的《聖母的榮耀》中就可以見到"Mondsichelmadonna"的描繪.這位藝術家將各種相關元素結合起來,將神學闡釋化爲有形的視覺表達,並由此加深了長久以來將魔鬼與伊甸園中的蛇等同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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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第二個例子在盧塞恩,一個位於盧塞恩湖畔皮拉圖斯峯下的古老瑞士小鎮.盧塞恩長久以來一直流傳着目擊龍的傳說,也有許多講述龍或其他怪物的民間故事.但是這一章要說的龍不在深深的湖底也不在高聳的皮拉圖斯峯上,而是在一件十五世紀的十字褡背後.
這件法衣的背部中央由兩片亮藍色絲綢縫合成,每一片上都繪有小朵白雲圍繞的中國龍形象.阿爾卑斯山以北也有中國絲綢這一點別的實例早已告訴我們,但是這兩條龍出現在盧塞恩的十字褡上則肯定會引起我們的一些疑問.儘管在關於龍的傳統上,中國和歐洲之間存在着巨大的文化鴻溝,當年的盧塞恩本地人在看到這兩條龍時肯定很容易就能認出他們是龍科的生物.人們在當地民謠,歷史記載,文學敘述,以及基督教的一部分宗教虛構敘事之中都經常見到龍.因此,並不是這兩條龍本身需要解釋,而是他們的表現方式和所在位置需要解釋.如果這是幅畫展現的是聖喬治或者聖塞爾維斯特製服他們故事中的龍,那麼這兩條龍存在的原因就不言自明瞭.然而,在這裏我們看到的是在一件基督教核心儀式--彌撒上所使用的服裝上有兩條代表着邪惡的生物嬉戲着,卻一點看不出聖徒的蹤影.無論最初將中國絲綢用於縫製十字褡上是出於什麼目的,很快一個掌故就由此產生了.最早公開發布這個故事的人是Renward Cysat(1545–1614),他在1580年記載了這個故事,但是又說它已經經過至少四代人的流傳了,於是Reinle將這個事件追溯到大約1410年.這個故事中,這件十字褡是一個心懷感激的箍桶匠捐贈的,他以此作爲從可怕境況中奇蹟般獲救的答謝.這個箍桶匠在秋季爬上皮拉圖斯峯尋找適合製作酒桶的柳樹.他掉進了巖縫中,身處兩隻在此越冬的龍中間.幸運的是,他們沒有在意這個倒黴的箍桶匠.靠着向聖母祈禱和模仿兩隻龍舔食岩石間滲下的液體獲取營養,他熬過幾個月的冬季活了下來.當春季來臨,一隻龍展翅飛走,另一隻也隨之而去.箍桶匠就掛在第二隻龍的尾巴上,由此得以離開巖縫,回到家裏.他還牢記着對聖母的誓言,因此捐贈了一件刺繡着他奇蹟般獲救經歷的十字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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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這件現存的十五世紀的十字褡就是剛纔提到的那件,我們也沒法不注意到Cysat的故事中所說繡在十字褡上的內容和我們實際上看到的有所差異,故事中上面應該繪有箍桶匠遇險和奇蹟般獲救的故事,而實際上我們只看到兩條中國龍而根本沒有箍桶匠.這到底是中世紀表達中圖文分離的又一個實例,還是可能有其他解釋,我們在這裏無力討論.
就我們的目的而言,盧塞恩的十字褡以及伴隨它產生的掌故十分重要的原因在於,它能夠展示可能使人不悅的外來異域元素是如何被吸收進並在功能上被整合入一個已經存在的敘事框架.我們知道中國龍一般來說有着正面的內涵,這與西方(猶太教與基督教的)傳統中的龍不同.因此,中國的龍是官服與祭典禮服上自成一體的一種圖案主題.在中世紀基督教語境下像這樣使用這個主題就可能帶來非常多的麻煩,因而就必須要能夠爲之撇清各種誤解.而盧塞恩似乎爲此提供了非常理想的環境,因爲龍的形象在這裏不僅是民間傳說和歷史記載的突出表現對象,也被深深烙印在這裏的自然風物之中.這裏的處所和山嶽大都與許許多多諸如‘Pilatusdrachen’(皮拉圖斯峯之龍)和著名的'Luzerner Drachenstein’(盧塞恩的石龍) 一類的風景與文化名勝[0]有緊密關聯.因而,在這裏存在着一個世俗而非宗教的敘事框架,將龍作爲一種本地物種與文化傳統接納.在這些背景下,其他對龍的敘事便得以在這個特定情形中取代宗教視角下的敘事.於是,我們就得以見到這個(至少是在明顯的基督教語境下)相當罕見的特例--在圖畫表達上未受到"魔鬼"這一常見涵義限制的龍.
以上兩個案例分析顯示了龍是如何適應新的(文化)環境,甚至在不同時代與文化間的流傳中仍舊得以留存的.例如,聖喬治傳說的作者就面對着挑戰,要將聖經中未出現過的龍形象改編入新的基督教框架下,而這個故事也展現出這條原先代表與宗教無關的,不受控的自然帶來的威脅的龍是如何在宗教道德下得到重新解讀的.與之相反的是,這兩條在十字褡上的中國龍,則並沒有被解讀爲邪惡的象徵,從而被包括進傳統的基督教框架中.相反,這件神祕的十字褡的相關掌故則將這兩條龍與盧塞恩民間傳說中的龍聯繫起來,並置於世俗,通俗的框架上.而我們下一章要討論的正是通俗故事和民間傳說中的龍.

[0]原文是realia,原意指(特別是教授語言時的)實物教具,比如教mushroom就拿出一個蘑菇.而這裏指的應該是這幾個風景名勝作爲專有名詞在當地語言中有很大的熟識度,是文化標誌,因此在學習這門語言時經常會見到被拿來做例子,就比如教英語大多會提到Big Ben,學中文會提到五嶽和長城.從而,這些和龍相關的名勝便在語言學習過程中讓人們見到,記住並和當地的處所與山嶽關聯起來.這裏實在無法在原文中翻出這層含義,見諒.

最后修改： 巡津龍 (2021-08-30 17:3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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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翻譯的部分就結束了
特別聲明的是,文中註釋均是我所作,但是資料均來自網絡,我只做了一點蒐集整理工作
而各種引文除了聖經文字都是我自己翻譯

之後的部分將是zch與卷冊翻譯,我負責校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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