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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信平台上刷到的文章,感覺很有意思就分享下~
生活中必須有一層隱憂,像蒼白皮膚下的藍色脈管
2014-03-19 世相
這是世相(thefair)的第213篇文章
(Sayings:好的文學作品需要一條線索,最好的線索有如遠處的火山或沙漠裡夜晚的風聲,若隱若現,自始至終是一個背景,一種隱憂,一種讓人難以忘懷卻抓不住的提醒,但從不真正出現。仔細回想,一切好的作品都有一個線索,無論這作品是一部手機,一座城市,還是一種生活。對生活而言會更複雜一些,生活是多線索的,但是否有一條重要而久久徘徊不去的線索,決定着生活的完整性和價值,也決定着它的豐厚性。一種思念,一種罪惡感,一段記憶,一個無法放棄的英雄情結,或者說一條龍。
線索既不能完全沒有蹤影,又不能切實地凸顯,它應該是蒼白皮膚下的藍色脈管,而不是突起的青筋。正如一條龍那樣,既從未出現,也從未消失。它是一種永遠難以成真卻無法割捨的奇蹟,在大地上投下永恆的影子。心中還裝着一條龍的人不會那麼容易失去幻想,不會輕易放棄對精神世界的追求,不會認為宇宙開始後第10的﹣33次方秒時發生的事情與自己毫無關係。每個人的生活都應該如一篇合格的文章那樣有一個傳奇,有一個飄渺難捉的故事,一個總在耳邊提醒自己的聲音,一個如楚門那樣想踏足的海島。它們都是一條龍。
一個沒有龍的世界是多麼無趣,而一個龍居然真的存在的世界又是多麼因幻滅而悲傷。)
第三次遠足或概率龍
作者:斯坦尼斯拉夫.萊姆
英譯:Michael Kandel 漢譯:紅豬
特魯爾和克拉鮑修斯的昔日導師是偉人恩普特的大腦袋,他花了四十七年時間,在尼安提卡虛無高等學派中闡發廣義龍論。人人都知道龍不存在。但儘管這句簡單公式能使外行人滿意,卻不能讓科學家的頭腦停止追問。實際上,尼安提卡虛無高等學派對實際存在什麼完全不聞不問。存在的平庸已經得到了充分展示,我們在此不必再做任何討論。才華橫溢的大腦袋用分析的方法對這個問題發動攻勢,他發現了三種不同的龍:神話之龍,空想之龍,和純粹假設之龍。有人會說,它們全都不存在,然而三者不存在的形式卻各自迥異。不存在的還有想象之龍,有非龍、反龍和負龍(在專家的日常會話中被分別稱作否、無和禁),其中負龍最為有趣,原因是眾所周知的龍學悖論:當兩條負龍相互超連續化(意指在龍代數中,一種大致相當於簡單乘法的運算),獲得的乘積是0.6條龍,這委實叫人摸不着頭腦。專家們爭得面紅耳赤,辯論的焦點是,這頭分數形式的龍,是如半數人所宣稱那樣從頭部往下生長呢;還是如另一半所堅持的那樣從尾部往上生長。特魯爾和克拉鮑修斯指出,兩種立場都是錯的,從而對這龍學做出了重大貢獻。是他們兩人首先將概率論運用於這個領域,並由此創立了概率龍論,這種理論認為,只有在概率的意義上,龍的存在才在熱力學上成為不可能,精靈、仙女、地精、巫婆、小妖精等等也都一樣。運用廣義不可能等式,兩位建造者算出了地精係數、精靈係數和小妖係數等等。兩人發現,要讓一條一般的龍自發出現,需要整整等上十六兆兆兆兆兆年的時間。換句話說,要不是特魯爾憑藉他那著名的三角貓式熱情,立志用非經驗論的方法檢驗這一非現象,這個問題就仍然是個純數學問題。由於所處理的是概率極低的對象,他首先發明了一種概率放大器,並在地下室做起了實驗,後來,他又把實驗搬到了由學院建立並資助的蛟龍生成證明基地。直到今天,那些對廣義不可能理論一無所知的人(還有這樣的人真是叫人痛心)還在發問:特魯爾為何要概率化一條龍,而不是一位精靈或矮人?答案簡單明了:龍的存在一開始就要比精靈或者矮人的存在更具可能性。沒錯,特魯爾原本能夠在放大實驗上更進一步,但第一次實驗就令他灰心喪氣――這是因為,實體化的龍想把他當飯吃。幸好克拉鮑修斯就在附近,他降低了概率,令怪獸消失不見。後來又有幾位學者用一台奇想裝置重複實驗,但他們缺乏必要的技術和沉着,結果有幾條龍破殻而出,它們無法無天地大閙一場,從實驗室裡逃了出去。直到那時,人們才明白過來:這些可惡的野獸以不同於碗櫃、桌子和椅子的方式存在着;因為龍身上最顯著的是可能性而非實在性,就算在轉虛為實之後,那種可能性仍然佔據主導。假設有人組織了一次獵龍行動,假設眾人將獵物團團圍住,步步進逼。圍成一圈的獵手個個舉起武器,蓄勢待發,發現的卻只有一塊燒焦的地面和一股如假包換的氣味:那條龍一看到自己陷入包圍,就從現實世界溜到了組態空間。龍是一種極其愚蠢殘忍的動物,會這一手當然是出於本能。知識貧乏、觀念落後的人們偶爾會要求你把你說的那個組態空間指給他們看,他們顯然不明白,電子同樣只在組態空間中移動,它們的來來往往完全取決於概率曲綫,而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不會質疑電子的存在。饒是如此,不相信電子的存在要比不相信龍的存在容易:電子不會想要把你當飯吃,至少單個電子不會。
特魯爾的一位名為哈伯裡奇·賽伯的同事首先將龍量子化,他發現了一種名為蛟子的粒子,蛟子的能量自然是以蛟為單位、用計蛟器測得,他甚至確定了蛟尾的坐標,這個成就讓他險些付出生命的代價。但對於普通民眾而言,這些科學成就又有什麼好關心的呢?他們的生活受到了嚴重的騷擾,龍在鄉間東奔西跑;空氣中全是它們發出的吼叫和噴出的火焰,還有它們踐踏地面的隆隆響聲;某些地方的龍甚至要求人們獻上年輕的處女作為貢品。特魯爾創造的那條龍遵循非決定論的啟發式原理,其行為雖然和所有關於教養的觀念背道而馳,卻不折不扣地符合理論預期,他的理論還能預測那些摧毀穀倉、夷平莊稼的龍尾彎成的曲綫,但對於窮困的村民而言,這些又有什麼好在意的呢?這樣看來,普通民眾非但不賞識特魯爾那革命性發明的價值,反而因此對他心生反感,也就不會讓人感到意外了。一群對科學一無所知的人在半路設下埋伏,將這位著名的建造者一頓好打。他和他的朋友克拉鮑修斯並未因此退縮,他們繼續實驗,結果發現,一條龍存在的程度主要取決於它的腦筋有多奇怪,儘管那還取決於他的滿足程度,此外,最牢靠的屠龍術是把概率降到零或者更低。所有這些研究自然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與此同時,脫逃在外的龍正日益猖獗,把好些行星和衛星變成了廢墟。更糟的是,它們還能生養後代。這讓克拉鮑修斯發表了一篇精彩的文章,題目是《從龍到龍崽的共變變換,從物理定律禁止狀態通往當地政府禁止狀態的特殊案例》。文章在科學界掀起軒然大波,這時侯的科學家們,還在談論兩位無畏的建造者為了給同仁報仇而建造出來對付酷魯王的多元警察獸。但這遠遠比不上另一條新聞造成的轟動:一位人稱戈耳工的巴西利克的建造者正穿越銀河系,在所經之處使龍實體化――他還在龍從未出沒的地方將龍召喚出來。每當某個地區形勢告急、大禍臨頭,這位巴西利克便會現身,他會面覲君主,並在長時間談判之後收取一筆高得離譜的費用,接着便下手將怪獸斬草除根。他通常都會成功,但沒人瞭解他的手法,因為他總是秘密行事、單獨出動。確實,他保證除龍的法術,所謂解龍之術,只取得了統計意義上的成功;但是有位統治者在支付酬勞時用了同樣性質的金幣,也就是隻在統計意義上完好的硬幣。從那以後,入不敷出的巴西利克每次都會用王水檢驗王室酬金的成色。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特魯爾會見克拉鮑修斯,兩人進行了如下對話。
“聽說巴西利克的事了嗎?”特魯爾問道。
“聽說了。”
“呃,你怎麼想?”
“我不喜歡這樣。”
“我也不喜歡。你覺得他是怎麼幹的?”
“用放大器唄。”
“概率放大器?”
“要不就是用震盪場。”
“或者超磁力龍發生器。”
“你是說,算龍器?”
“沒錯。”
“啊……”
“但真要那樣,”特魯爾喊道,“就是犯罪了!那意味着他得把龍帶在身邊,讓它們保持潛在狀態,使它們的概率接近於零;然後,他就登上國土,瞭解形勢,提升潛能,增強概率,直到可能性几乎成為確定性。接着,龍自然就會現出形象、獲得實體、完整亮相。”
“就是這麼回事。他或許還重組了矩陣字元,好讓龍看上去體型偉岸。”
“沒錯,然後可憐的人們就會在劇痛和血泊中呻吟。真可怕!”
“你覺得他是怎麼把龍消滅的?用不可逆的反龍逆向靈氣發生裝置,還是僅僅降低概率,然後帶著金子走人?”
“難說哎。如果他只用到了非概率化,那可就更歹毒啦,因為分數波動遲早會造成一次龍孤立震盪――整件事都會捲土重來。”
“但到了那時候他已經連人帶錢一道跑了。”克拉鮑修斯說道。
“我們是不是要向總部舉報他?”
“還不是時候。畢竟他可能什麼都沒幹。我們沒有真憑實據。即使沒有放大器,統計波動也會出現;從前沒有放大器和奇想裝置的時候,龍照樣出現。那完全是隨機現象。”
“沒錯,”特魯爾答道,“但那些龍可是在他到達行星後立即出現的!”
“我知道。可還從沒有人舉報過其他建造者,儘管我們完全可以自行採取行動。”
“我們絶對可以。”
“很高興你同意。但我們到底要做什麼呢?”
這時候,兩位龍學名家討論開了,他們的討論如此專業,專業到任何在一旁偷聽的人都會覺得摸不着頭腦。兩人說著神秘兮兮的詞語,比如“非連續正龍性”,“巨蛟系綜”,“高頻二項巨龍化”,“超正態蜥蜴狀分佈”,“離散龍”,“非離散龍”,“極端龍隨機控制”,“半獸人主導”,“弱交互龍衍射”,“畸變磁阻”,“信息虛構”,等等等等。
這番深入的分析之後,兩位建造者就仔仔細細地做好準備,踏上了第三次遠足,他們沒有忘記在飛船上裝上大量複雜異常的設備。
他們特地帶上了一台散射倒頻器,和一把專門發射負彈殼頭的槍。他們先在伊尼卡星上着陸,隨後又飛到了米尼卡星,最後又登上了邁納摩卡星,他們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像這樣將整個群龍為害的地區徹底檢查,他們必須分頭行動。顯然,這件工作更容易用各個擊破的方法完成;於是,兩人開了一個簡短的戰前會議之後,便分頭幹起了自己的工作。克拉鮑修斯在快沉星上為大百萬皇帝工作了一陣子,只要他能除掉這些邪惡的野獸,皇上就會把女兒許配給他。最高概率的龍到處都是,即使京都的街道也不例外,而虛擬龍簡直擠滿了整個王國。一個未受教育、頭腦簡單的人也許會說,虛擬龍“並不存在”,它既沒有可供觀測的實體、也看不出絲毫獲得實體的意願;但賽伯-特魯爾-克拉鮑修斯-裡奇計算(掘墾磚金爵耳波函數暫且不提)清楚地指出,一條龍能夠從組態空間向實在空間躍遷,其間需要的努力並不躍下懸崖需要的努力更多。這樣一來,只要概率夠高,你就能在任何房間、任何地窖或任何閣樓遇見一條龍,甚至一條元龍。
克拉鮑修斯沒有追趕這些野獸,因為追上了也難有作為,或乾脆沒有作為,克拉鮑修斯是位真正的理論家,解決問題的時候有條不紊;在廣場和行人散步的場所,在穀倉和客棧中,他都放置了概率電池驅動的龍阻尼器,沒過多久,野獸總數就變得非常稀少。克拉鮑修斯領到了酬勞,外加一個榮譽學位和一座雕花獎盃,接着他便點火起飛,去會自己的朋友。途中,他看見有人在一顆行星上朝他拚命揮手。他覺得那可能是特魯爾,於是便在行星上着陸。然而,衝他打手勢的人不過是在楚浮懶爪星上居住、斐提斯國王治下的一介平民。楚浮懶爪星人有着形形色色的迷信和原始信念;;他們信奉聖靈神龍教,根據教義,龍為了懲罰他們的原罪而現身世間,它們會將所有不潔的靈魂占為己有。克拉鮑修斯很快便意識到,和皇家神龍學家們討論問題毫無益處――他們的討論方法主要是搖晃香爐加分發聖骨――於是克拉鮑修斯收拾起了偏遠地區的周邊環境。他發現,這顆行星上只有一頭野獸,但那是頭可怕的超毒刺皮龍屬動物。他向國王請求效力。但國王的答覆虛虛實實,避重就輕,所謂龍具有某種超自然來頭的愚蠢教條顯然影響到了他。克拉鮑修斯仔細讀了讀當地的報紙,發現有人把這條恐嚇行星的龍看作單一的物體,另一些人則認為它是頭分身動物,能在幾個地點同時為禍。這讓他舉棋不定――在這種可惡的現象中,龍會遵循所謂“龍常性”在不同地點出現,某些具有龍常性的標本身上會產生一種“塗抹”效應,在抽象狀態下尤其明顯,其實這效應不過是非同步量子時刻的簡單同位旋轉加速,想到這一點,所謂分身一說就不足為奇了。好比一隻水中的手,如果它手指朝上伸出水面,那麼看上去就是五個相互獨立的物件,龍也是一樣,當他們從自己位於組態空間的巢穴中出動時,偶爾也會顯得好像化作了幾個分身,可實際上它們卻是相當地單一。第二次覲見國王時,克拉鮑修斯詢問特魯爾是否在這顆行星上,還把這位同仁的相貌細細描述了一番。他吃驚地聽到國王說是,他的同仁剛剛拜訪過他們的王國,甚至曾經動手驅除怪獸,他收取了一筆定金,隨後離開城市,走進鄰近的山區,前往怪獸經常出沒的地方,並于翌日返回,索取剩下的酬勞,還呈上四又二十顆龍牙,作為任務完成的憑證。然而雙方產生了一些誤解,國王決定扣押酬金,直到事情澄清再行支付。特魯爾聞訊,勃然大怒,他大呼小叫,對陛下口出狂言,險些犯下大不敬之罪,如果還不算是顛覆王位罪的話,隨後他憤然離去,連一個郵件轉發地址都沒留下。就在當天,怪獸捲土重來,似乎毫髮未傷,它在當地的農田和村莊中肆虐,比起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個故事讓克拉鮑修斯心生疑竇,但另一方面,他又很難相信這位善良的國王是在撒謊,於是,他把各式各樣威力強大的屠龍裝備裝進背包,隨後朝着群山的方向進發,那些山峰覆蓋着白雪,在東方巍然矗立。
沒過多久,他就發現了龍的蹤跡,還有一陣如假包換的硫磺氣味。他毫不畏懼,繼續前進,手中的武器準備就緒,同時目不轉睛地盯着計龍器上的指針。指針在“零”刻度上停留片刻,接着便開始神經兮兮地輕微抽動,最後,彷彿是在跟自己較勁,它緩慢地爬向了讀數“一”。眼下毫無疑問:刺皮龍就在近旁。克拉鮑修斯覺得不可思議,他不明白,他那位忠誠的朋友兼理論名家特魯爾,何以會犯下如此糟糕的計算錯誤,以至于未能將這條龍徹底消滅。他同樣無法想象,特魯爾會回到王宮,為自己沒能完成的工作索要酬勞。
克拉鮑修斯遇見了一群當地人。他們四下張望着縮在一起,顯然是嚇壞了。他們弓着身子、扛着擱在肩膀和腦袋上的重擔,排成一列在山腰上攀爬。克拉鮑修斯走向行進的人群,向為首的當地人打聽他們在做什麼。
“回老爺,”當地人答道,他是個衣帶襤褸的低級法庭官員,“俺們是在給龍送貢品。”
“貢品?哦,是貢品啊!你們進貢的是什麼呀?”
“就是龍讓俺們帶上的,不多不少:金幣,寶石,進口香水,還有一袋子其他寶貝。”
真是不可思議,因為龍從來不會索要這類貢品,沒可能要香水啊――任何香水都蓋不住它們天生的惡臭――也不可能要貨幣,錢對它們毫無用處。
“它問你們要了年輕的處女嗎,善良的人?”克拉鮑修斯問道。
“黃花閨女?沒,老爺,從前倒是要過來着……那時候俺們把姑娘一車車地給它送過去,那是從前……那個陌生人來之前才這麼幹,那位紳士是外國人,老爺,他帶著他那些個盒子和新鮮玩意兒在石頭中間穿來穿去,也沒個幫手……”說到這裡,這位可敬的老鄉突然打住了,他直勾勾看著克拉鮑修斯攜帶的武器裝備,尤其是那一大隻不停發出輕聲滴答、白色錶盤上來回跳動着紅色指針的計龍器。
“哎喲,他也有這麼個玩意兒,跟老爺您的這個一個樣兒,”他壓低了嗓門說,“錯不了,一個樣兒…… 上頭一樣有個小記號,還有別的……”
“都是減價的時候買的,”克拉鮑修斯說道,為的是不讓當地人懷疑,“告訴我吧,善良的人,你可知道這位陌生人後來怎麼樣了?”
“您是問怎麼樣了?這個俺們就真不知道了,老爺。那是在,沒弄錯的話,是在倆禮拜之前――蓋爾斯師傅,是倆禮拜前吧?不會更久了吧?”
“對,對,你說的沒錯,就是這麼回事,倆禮拜前,也可能是一個月。”
“這就對了,老爺!他到俺們這兒來,跟俺們這些下人同吃同喝,您要說他有禮貌,俺也覺得沒錯,他就是一真正的紳士,出手可大方哩,他問候了俺媳婦兒,然後他就自個兒坐下了,他把那些個小玩意兒和裡頭裝了鐘的東西都擺了出來,刷刷刷寫開了,跟上火似的,淨是些數字,一個接一個,全都寫在小本本上,小本本就放在前胸兜裡,後來他又掏出一隻――那叫啥玩意兒來着?――瘟的鷄,聞肚臍……”
“溫度計?”
“對對,就是那東西!一支溫度計……他說那是用來對付龍的,他在上面這兒捅捅那兒撓撓,又在小本本上刷刷刷寫了幾筆,然後他把他那些個小玩意兒和其他東西裝好了駝在背上,說了再見,樂呵呵兒地走了。後來就沒見着他,老爺。那天晚上我們聽見一陣轟隆隆、一陣咚咚鏘,哦,聲音遠着哩,估摸着在摸地瓜山那塊兒――就是那兒,大人,在那座山峰頂上,對了,就是那座,看上去像隻老鷹的那座,我們管它叫斐提斯峰,那是俺們敬愛的國王的名兒,山峰那頭的那座,陡得跟彎腰撅屁股似的,那是都來摸山,老話裡都說――”
“可敬的老鄉,山的事不如說到這裡,”克拉鮑修斯說,“你剛纔說那晚聽到了轟鳴聲。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後來嗎,老爺?後來就真沒啥事了。屋子晃了晃,俺打床上掉了下來,跟你說,俺都習慣了,這混賬畜生老用尾巴來撞屋子,還把人撞飛出去――上回蓋爾斯師傅的親弟弟掉到茅坑裡,就是因為那畜生想在屋檐角上蹭癢……”
“說重點,夥計,說重點!”克拉鮑修斯喊道,“你聽見轟鳴,接着倒在地上,後來又怎樣?”
“後來就沒啥事了,俺剛纔都說得很明白了。有事兒就是有事兒,沒事兒就是沒事兒,沒事兒不能裝有事兒,有事兒也不能裝沒事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蓋爾斯師傅?”
“可不是,俺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
克拉鮑修斯欠身退後,整支隊伍繼續向山頂行進,當地人用力扛着獻給龍的貢品。他猜想他們會把貢品放到野獸指定的山洞裡面,可他並不願詢問細節;當地官員和他那位蓋爾斯師傅說的話已經叫他頭昏腦脹。無論如何,他已經聽見一個當地人對另一個說,龍選擇了一個“離俺們和他自個兒都最近的地兒”。
克拉鮑修斯加快了腳步,他看著用鐵鏈掛在脖子上的龍度計,根據上面的讀數選擇道路。計龍器上的指針則停在了十分之八條龍上。
“這算怎麼回事?是條非決定性的龍?”他邊走邊想,時不時停下休息,因為日光暴曬,空氣酷熱,一切都被照得閃閃發光。四下里沒有植被,一絲綠意都沒有,放眼望去,只看得到裸露的泥土、石塊和巨岩。
一個小時過去了,太陽在空中下沉,克拉鮑修斯走過沙礫和碎石,跨過崎嶇的山隘,終於來到了一個去處,這里布滿狹窄的深谷和溝壑,四周寒氣逼人,暗無天日。紅色指針慢慢移動到十分之九,打了個顫,停下不動了。
克拉鮑修斯在一塊石頭上把背包放下,他剛剛取出反龍子彈帶,指示燈就開始狂閃,於是他抓起概率湮滅槍,四下張望起來。他站在高聳的懸崖上俯視,只見下方的山谷裡有什麼東西正在移動。
“一定就是那婆娘!”他心想,因為針皮龍統統是雌性。
它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沒有索要年輕的處女?不對,當地人說它以前是要過的。蹊蹺,太蹊蹺了。但克拉鮑修斯告訴自己,當務之急是徑直射擊,此後便天下太平。可為了防止一擊不中,他還是把手再次伸進背包,抽出了一罐驅龍水和一把噴霧器。接着,他就從岩石邊上探出腦袋,緊緊盯着下面。在峽谷底部,沿著一條幹涸溪流的河床,行走着一條棕灰色雌龍,它的體型相當巨大,兩肋卻陷了下去,好像正餓着肚子。克拉鮑修斯的腦中閃過形形色色的念頭。要怎麼消滅這東西呢?倒轉潘塔彭德拉貢諾係數,把前面的正號變成負號,從而使它的非存在概率高於存在概率?但那樣做太危險啦!最小的偏差都會造成災難:不止一個可憐人想過要把龍群打得“後備不足”,到頭來卻把它們的後背補足――那畜生長出了兩條背脊――那些人簡直尷尬得要死!再說,把刺皮龍徹底地非概率化,就沒法再研究它的行為了。克拉鮑修斯左右為難;他能想見家中的牆上掛着塊華麗的龍皮,就在壁爐上方。可眼下不是做白日夢的時候――儘管一位龍獸學家勢必樂意見到一頭格調如此不凡的動物。終於,克拉鮑修斯站好了位置,他心想,如果標本保存完好,自己就能寫出一小篇妙文,於是他放下湮滅槍,舉起發射負彈殼頭的那支槍,小心翼翼地瞄準目標,隨後扣響了扳機。
槍聲震耳欲聾。一陣白煙把克拉鮑修斯團團圍住,暫時將龍擋在了他的視線之外。接着,煙霧便散開了。
關於龍的野語村言數量眾多。比如,相傳有的龍能長出七顆腦袋。這純粹是胡說八道。一條龍只能長一顆腦袋,道理很簡單:如果有兩顆,兩者就會意見不和,大吵特吵。學者口中所說的“多頭龍”就是因為內部爭鬥死絶的。龍族天性頑固執拗,受不了反對意見,所以兩頭共用一身總是導致速死:為了加害對方,其中的一顆腦袋會拒絶進食,不懷好意地閉住呼吸――後果不用多說。尤弗利烏斯.克羅埃在發明對頭加農炮的時候,利用的就是這個現象。加農炮會在龍的軀體中發射一顆額外的電子龍頭。這會立刻導致無法調和的意見分歧,於是龍便在隨後的僵持中動彈不得。它通常會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硬邦邦得像塊板,就這麼站上一天,一周,甚至一月;有的野獸會站上一年,然後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下。然後,你就能對它想幹什麼幹什麼啦。
但即便是往輕裡說,被克拉鮑修斯擊中的這條龍也稱得上反應奇怪。沒錯,它確實用後腿站了起來,發出的吼聲確實造成了一兩次滑坡,尾巴確實重重地抽打在岩石上,直到整條山谷火星飛濺。但接下來,它撓了撓耳朵,清了清嗓子,平靜地繼續上路,儘管慢跑的腳步稍稍加快了一點。克拉鮑修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沿著山脊跑了起來,準備在乾涸溪流的河口處截住這頭動物――這下可不光是在《龍學期刊》的一兩篇文章上署名啦,而是一整本裝幀典雅的專題論文,封面上印着龍的相片和作者肖像!
他蹲下身子,在第一個彎道的一塊大石頭後面藏好,隨後拔出他那把非概率自動步槍,瞄準目標,打開概率彈道干擾器。槍托在他手中震動,滾燙的腔膛冒出熱氣;龍的全身籠上了一層光暈,彷彿月亮在預示壞天氣――然而它卻並未消失!克拉鮑修斯再一次朝野獸發射最大非概率;非似真性的強度如此之大,連一隻湊巧飛過的蛾子,都揮動纖細的翅膀,用摩爾斯電碼打起了《森林小王子》;懸崖絶壁中舞動着巫婆、母夜叉、和鷹身女妖的身影;而得得的蹄聲,則宣告人馬被非概率發射槍的強大威力喚進了現實,正在不遠處奔騰。但龍只是坐在地上,一邊打着哈欠,一邊像條狗一樣抬起一條後腿、懶洋洋地撓着毛髮叢生的脖子。克拉鮑修斯把滾燙的武器牢牢抓在手裡,手指死命扣住扳機――他從來沒有感覺如此無助――身邊最近的幾塊岩石緩緩升到了空中,龍腳踢起的塵埃非但沒有落定,反而掛在半空組成了一個標識,上面清清楚楚寫着“聽候調遣,總督大人”。天色越來越暗――那是日夜翻轉,空氣越來越冷――那是地獄冰封;有幾塊石頭跑到一邊閒逛,放低了嗓門聊這聊那;總之,奇蹟隨處可見,可那頭恐怖的怪獸就坐在克拉鮑修斯面前三十步開外,顯然沒有消失的打算。克拉鮑修斯把槍往地上一扔,從馬甲口袋裏掏出一枚反龍手雷,把全副心神寄託在超限變換萬能矩陣中,鉚足了勁把手雷甩了出去。一聲巨響過後,龍尾伴着一陣碎石飛到空中,龍大叫了一聲“哎呀!”――叫聲跟人沒什麼兩樣――然後直挺挺地衝克拉鮑修斯撲了過來。克拉鮑修斯眼看大勢已去,就從藏身的巨石後面跳將出來,手裡胡亂揮舞着他那柄反物質劍,但接下來他又聽見了一聲叫喊:
住手!住手!別殺我!”
“怎麼回事,龍會說話???”克拉鮑修斯心想,“我一定是在發神經……”
他問道:
“誰在說話?是龍麼?”
“什麼龍啊?是我呀!!”
當灰塵隨風飄走,怪獸按了一個按鈕,它的皮膚褪到了膝蓋,發出一聲長長的滋溜聲,便一動不動了,特魯爾從野獸體內走了出來。
“特魯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幹嗎要穿這麼身偽裝?怎麼找到這套戲服的?真龍哪去了?”克拉鮑修斯把問題像連珠炮一般拋給他這位朋友。特魯爾撣掉身上的灰塵,把雙手舉了起來。
“慢點慢點,讓我說一句!龍被我消滅了,但國王不願意付錢……”
“為什麼?”
“多半是小氣吧。他把責任推到官僚體制上,說要結賬就得有公證過的死亡證明;還要一次官方屍檢;還要各式各樣的表格,每張一式三份;還要皇家撥款委員會批准,等等等等。財政大臣說自己不瞭解付款程序,因為這不是薪水,也不算贍養費。我從國王找到司庫,又從司庫找到委員會,就這麼來來回回,沒人願意接手;最後,他們要我提交一份貼好相片的個人簡歷,還有幾封推薦信,我一氣之下就走了――但這時候那條龍已經回天乏術。於是我把它扒了皮,又砍了幾根樹枝樹杈,還找了根電話綫桿,我需要的就這麼多;一副用來掛皮膚的架子,幾隻滑輪――這就準備好了……”
“那人是你,特魯爾?你用了這麼無恥的策略?不可能!你希望得到什麼?我是說,如果他們不先付給你錢……”
“你不明白嗎?”特魯爾搖頭說道,“這樣我就能得到貢品!貢品已經多到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
“啊!是啊!!”這下子,克拉鮑修斯全明白了。但他又加了句,“可強迫他們仍然是不對的……”
“誰強迫他們了?我只是在山裡走來走去,到了晚上再叫喚兩聲。可我真是累得不行了。”他在克拉鮑修斯身邊坐了下來。
“為什麼?因為叫喚?”
“叫喚?你說什麼呀?每天晚上我都得把黃金一口袋一口袋地從指定的山洞裡拖回來――要一直拖到那兒哎!”他指了指遠處的山脊,“我自己造了塊發射台――就在那裡。如果你要搬幾百磅金磚,從天黑一直搬到天亮,就會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幹了!況且那條龍可不是什麼普通的龍――光是那層皮就有幾噸重,我每天都得拽着它走,邊走邊吼邊跺腳――然後就又拉又抬忙一晚。真高興你能來,我再也撐不住了……”
“可是……那條龍――我是說那條假龍――我已經把概率降低到奇蹟級了呀,它怎麼會還沒消失呢?”克拉鮑修斯問道。特魯爾微微一笑。
“我可不想擔風險,”他解釋說,“某個傻瓜獵手可能正巧經過,甚至可能是巴西利克本人,於是我在龍皮底下安了概率防護盾。不說了,我這兒還有幾袋子白金――因為最重,想最後搬的。現在你能幫忙,就再好不過啦……”
我期待一個龍在大地投下影子的世界;感謝中文譯者紅豬授權使用譯文;感謝很有眼界的微信公眾號“利維坦”讓我讀到此文。
“吾等龍呢”
“是被詛咒而生,被祝福而死的”——白鱗《Dra+KoI》
頭像來自《龍與地下室》-青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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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作者自己都被好多概念搞暈了,看文中一些地方的描寫,簡直有用“米”去度量溫度的感覺。與其寫得這麼複雜,還不如研究一下一條龍的波函數是什麼樣的。
想要知道真相嗎?去找吧!所有的真相一直都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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